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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恩是尤利尔所见最大的城市。作为高塔外交部长的学徒,他到过许多地方,从威尼华兹的月之都到高空被称为环城的布鲁姆诺特,自梦中的苍之森到布列斯边境外的圣瓦罗兰。流砂之国索德里亚的沙漠绿洲,和寂静学派的属国莫尼-安托罗斯,他也都曾到访。有些旅途只浅尝即止,但也能想象繁华地段的风貌。然而,单论体量,没有任何一座城市能与“无星之夜”的首都拜恩城相比,她毕竟是诺克斯所有无名者的庇护所。
庞大。他心想。庞大但拥挤。
去纹石街的路上,尤利尔只沿着错落的屋顶攀爬跳跃,不敢走大街。这里的建筑肩挨肩,密如雨林树冠,左邻右舍争相竞逐阳光,将屋檐探向天空。
高空也使他将城市一角看在眼中,人们行走、奔跑、驾驶,发生着交流和摩擦。商贩讨价还价,肇事者面露苦相,许多流浪者在巷子里隐蔽,盘算着偷窃和乞讨——总得来说,不算什么独特风景。尤利尔爬到一间木楼上,听到屋顶下传来男人女人的争吵声。一辆摊车骨碌碌碾过石板,叫卖盖过钟鸣。
虽说拜恩战争将临,但仍有大量无名者赶来城中。尤利尔见到许多拖家带口在巷子打地铺的人,他们从前或许属于某个秘密结社、藏在某个犄角旮旯,结果猎魔运动愈演愈烈,猎手们日夜扫荡,将他们赶出了居所。不论未来战况如何,好歹拜恩有城墙掩护、有领主驻守,是无名者最后的净土。
然而,即便城中拥挤不堪,这间纹石街的杂货铺依然门可罗雀。铺子窗帘半掩,内里传来嚓擦声。尤利尔悄悄用『夜之拥』望去,只见昏暗中有个人影,正在柜台后仔细打磨一支长匕首。在这人身边,货架空空如也,最底端晾着只空篮子。
学徒闻到甜丝丝的烟味,不禁皱眉。看来拜恩人和布鲁姆诺特人一样,店里什么都卖。
对面却不是理想中的旅馆,更没那块至关重要的招牌。店铺房门紧闭,台阶落一层灰,似乎歇业已久。尤利尔在拜恩无计可施,只得用『灵视』寻找方法。
一秒钟只是眨眼。学徒回到现实,轻车熟路推开杂货铺的门。“铃铛上哪儿去了?”他问。
店家探头审视他:“铃铛?”
“有人介绍我来。七下。你们还做生意吗?”
对方终于放下石头,但匕首握在手中。“做。”他警惕地扫了眼门外,忽然双手交叠,默念起古怪的句子。
念了足有十秒,尤利尔已察觉有神秘在周身降临,但忍住了没动作。见到没有异常发生,此人似乎放心了。
他冲学徒点点头。“跟我来。”
尤利尔被迫随他钻进一条小路。由于建筑离得太近,这条路并不比开裂的石隙宽敞。他多次担心自己的衣物卡在当中,所幸糟糕状况没有发生。看店的人熟悉路线,也只比他灵活几分。
出了小路是长街,走过街道是街心公园,尤利尔几乎要记不住路线。他已经过数不尽的岔路和拐角,见到的每处景色都大不相同,但走到最后,学徒发现他们来到了那家歇业旅馆的后门,它居然成了一间服装店的迎宾大门。
费尽心机的设计。尤利尔不禁被吊起胃口,猜测能将他在戒严时期送出拜恩的人是何方神圣。
“欢迎。”旅馆中的接头者开口。
此人是个毛发浓密的神秘种族,他的脸上、小臂、脖颈以及指缝间都长满灰毛,指甲长而弯曲,膝盖古怪地朝后扭。一道闪亮的金黄油彩歪斜地画在他的面孔上,将鼻梁分成两半。此外,他的衣料充了草般膨胀,里边无疑也塞着毛。他大约是某种半兽人,但特征没有小狮子罗玛那么鲜明。
杂货铺的店家朝他伸手,“毛人”丢来两枚硬币。这是种尤利尔没见过的货币,却比黑城币和阿比金币大上许多。
得了报酬,他们便分开了。“毛人”领他钻进屋子,又把歇业的牌子堵在了门前。想来这类生意不适合大张旗鼓的宣传,和服装也毫无关系。
“既然是熟人介绍,咱可以给你打个九八折。”毛人冲他点头,“说说吧,要往哪儿去?”
“可以选择地点?”
“矩梯当然得定目的地。天下哪儿有没目标的矩梯?那可走不成。”
“去伊士曼王国要多少?”
“三万。阿比金币。”
这些钱足已将旅馆和那小店一起打包买下,付账时还嫌它们又破又旧。“你确定打过折了?”
“还抹了零头。如今这世道大乱,人人都要进城,出城的倒少见。咱也不为难你。”
尤利尔伸手掏了掏口袋,摸到零零碎碎的硬币,面值有大有小,但价值加起来不超过三位数。
“毛人”打量他:“给纸币也行,不过不是五十了,收六十。”
显然,这“纸币”与毛人付给杂货铺店家的硬币类似,是拜恩独有的一种货币,甚至价值远超阿比金币。尤利尔当然拿不出来。“有便宜的落地点么?”
“走一趟也要成本,单为送你,这笔钱自然得你来付,否则是同行的乘客均摊。咱可是正经路子。”毛人揉了揉鼻子,黄色条带一阵扭曲。“现在没人出城,咱也没法子!”
“有道理。”尤利尔只得回答,“你们的收费标准倒是有趣。按次数,不按人数?”
“就是这样。你要拿不出,到了再付也成。”
听闻这话,尤利尔心中一动。“但没人告诉我们本次同行者有多少人。”他指出,“也许你们可以把每个人单独算一趟,然后分开收钱。”
毛人不喜欢他质疑的口吻:“咱们渡鸦团一向如此,谁管你瞎说!要么交钱,要么滚蛋。”
渡鸦团。尤利尔心想,这些人大约是个运输团队,完全把持着矩梯两头,不怕乘客赖账。难怪地下生意也能红火到现在。“不,你误会了,我只是觉得你们的生意似乎挺有出路。”
“你要干嘛?”
“你们需要人手吗?”关于应聘,尤利尔可是得心应手。
毛人笑了。“哈!看来你是没钱。”
“行不行?”
“难说。你什么来头,小子?咱是缺人手,连旅馆都维持不下,但咱也不收凡人。他们没大用!”
“神秘者。”尤利尔说。“同胞。”这句却是撒谎。
“当然,否则你这年纪该是学徒。或者你是七支点的天才?”毛人咯咯笑着收起账本,一挥手。“走,瑞恩老大正等着你这样的能人呢。”
毛人“海瑞”没有说谎,等待尤利尔的是渡鸦团的热情招待。为首的人叫瑞恩,是个高大的索德里亚人,皮肤褐红,眼眶深陷,当然现在他应该是拜恩人,再也不必在烈日沙漠中跋涉。
诞生地为他留下了痕迹,尤利尔心想,但新故乡带给他更多。瑞恩穿着厚衬衫喝热茶,说话时,腔调柔和缓慢,言辞也尽可能地谦虚得体。
“欢迎你。”他用恰到好处的热情语气招呼,“哎呀,我们太缺人了,活儿总是忙不完。兄弟们天天连轴转!尤利尔,呃?你!他们会为你的出现欢呼。来,喝口水吧,在这儿写名字。”
“写上就行?”
瑞恩哈哈大笑,毛人海瑞也笑起来,他们似乎是在发自内心地感到了有趣。“当然不行!咱们有活儿要干。工作才能赚钱,你说是不是?”
“可是……”
“干什么?必要的问题。必要!”瑞恩一挥手,“想必你已经有所了解了。我们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赚得盆满钵满,发一大笔横财!这都是必要!”
尤利尔不得不打断他的“必要”:“我不怎么了解。你们依靠矩梯做生意,是吗?”
瑞恩沉下脸。他没回答学徒的话,转向海瑞。“你这么和新人介绍?”他冲毛人吼道,忽然又降低了嗓音,“真没办法。我让你们加印的宣传单大都被守夜人撕掉了,连应聘上门的人都瞧不见它!这样下去,团队没有生意来源,我哪儿来的钱付你们薪水呢?”大风小说
“贴传单要守夜人的许可,瑞恩老大。”毛人指出。
“别叫我老大,行吗?”
“我记住了,瑞恩先生。”
索德里亚人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好吧,行吧!不能指望你。”他嚷嚷道,“咱们是有身份的人。瞧得见,尤利尔?”
“看得出来。”尤利尔回答。
“城里正在裁员,而我们却在招人,共同赚大钱。”瑞恩摸摸下巴,这动作自是不太体面,但学徒不是海瑞,这时候可不会上去提醒。“那么,你对操作矩梯有何经验?”
乘坐的经验。“可能不少。”尤利尔含糊道,“但不知道你们需要哪一种。”
“噢,难道说你不了解咱们?”
“想必是这样。”半天过去,我们总算能说到正题了。
“海瑞!”瑞恩大喊,“瞧瞧你干的活儿。老天,成什么样子!”
“传单没啦,瑞恩老大。”
尤利尔开始觉得与这两个家伙交流是浪费时间了。“所以,你们是个冒险者团队?正在为拜恩提供工作岗位?”沃雷尔认定拜恩将变成战场,这或许是他们守夜人的内部消息,大多数拜恩人和想进拜恩避难的人并不知晓。“说实在话,你们真的合法吗?”
“怎能怀疑!”毛人跳起来。
瑞恩似乎想拍桌子,但被同伴的动作吓了一跳,手慢慢放下。“这是毫无疑问的,小兄弟,我们——渡鸦参谋团——完全是合法组织。”他安抚般一耸肩,“不过嘛,咱们和守夜人不是一路的。他们鼓吹封城,那想要进城的同胞、出城的商人们可怎么办呢?拜恩不该是他们的一言堂。”
我大概知道你们是什么组织了,尤利尔心想。“守夜人不支持,谁会支持你们?”
“咱们。”毛人纠正。
“大多数拜恩人。”瑞恩解释,“我们拥有民众的支持。这事儿倒挺复杂,教人不明就里!确实有本地人自以为听见了风声,什么间谍、战争之类……搞得满城风雨,几家郊区工厂全关了!”
“噢。是有这回事。”
“要我说,外边儿是在打仗,他们什么时候停过?但战争打不到拜恩来!我说,七支点!永远不可能!”瑞恩见到学徒皱眉,仿佛这是对他的质疑。“还不明白?这都是守夜人为了封城放出来的消息,好把人们都关起来看守。”他恨铁不成钢般地挥手。“你瞧,如果没有出城通道,郊区的工厂要怎么办?逃难的同胞怎么办?这样会出问题,大问题。”
尤利尔仍然皱眉:“好吧,所以是工厂老板听信谣言,解散了工厂?”
“比那更严重。拜恩与外界的联通是经过严格审查的,非结社中人不得擅自进出。”瑞恩告诉他,“一旦封闭,意味着城市内外道路封锁,拜恩与外界的沟通也彻底断绝。逃难的无名者再也进不来,而城里嘛,就算拜恩是座超级大城,人们也无法自给自足。”
郊区和外界道路均被封闭,尤利尔明白了。守夜人将拜恩完全置于掌控之下,没有半点消息流通出去。即便是最优秀的夜莺,也对此无计可施。难怪神圣光辉议会派莱蒙斯寻找“夜焰”阁下的踪迹。
至于工厂,学徒相信这帮商人自有消息渠道,才会提前得知行业前景,纷纷关门大吉。但不用说,商人们亏了一大笔,八成对守夜人的决策心怀不满。
“于是你们找到了财路。”尤利尔轻声说,“给想要进出城的人方便。”
守夜人的封锁越严密,渡鸦团赚得越多。在封城和侦测站的扫荡下,瑞恩和他的手下竟能藏起一架矩梯,并频繁将人送到城内,某种意义上,这真是帮怪才。
“你们怎么躲开守夜人的?”尤利尔想知道。
“咱有咱的方法。”毛人颇为自豪,“守城军官是咱的兄弟。”
瑞恩照他脑门就是一巴掌,指甲带下几根长毛。“就你话多!”
“哎哟!不过老大,你好像半个月都没打我了。”
“我忘了。”瑞恩微笑,“但我现在记起来了,而且不会再忘。回你的岗位去,海瑞,咱俩没啥要说的了。”
毛人海瑞哼着小调离开了。
全部的愉快气氛就此离去。瑞恩转过头,与学徒对视。他的目光里有衡量的意味,也许这会让他避免一场结果必定不理想的无谓争斗。想明白这点,尤利尔便任他打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