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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东方将白。一觉睡去昨日的烦闷后,陈沅知双颊微红,精神气极佳。
银荔记得她昨晚吩咐的事,是以天还蒙蒙亮,就将拜访的礼品放至马车内了。
“姑娘,银荔也不知李大人家中有谁,是以挑了些不分男女老少皆能用的。”
说起家中有谁,陈沅知也只是听离寻提起过李缜有一位师父。至于他的双亲,隐约听旁人提起过一二,说是他们已不在人世。其余的亲眷是否同他有所往来,那就更不得而知了。
她今日一袭利落的官服,对着铜镜仔细地戴着头顶的乌纱帽。纱帽乌黑的帽圈包裹着她未经雕饰的小脸,两眼弯弯,像极了意气风发的小公子哥:“走吧,先去进奏院。”
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过熟稔的长街,融入热闹的早市。街道两旁的摊贩卖力地吆喝着,声音一层高过一层不绝如缕。
今日集市拥挤,马车行不快。她与其他的进奏官可谓是前后脚接连到的进奏院。
进奏官们与陈沅知也相处了一段时日,对她的告假之事也算是提头知尾,见怪不怪。
首当其冲的便是林申。
“陈大人,身体可有好些了?”
陈沅知每每告假皆用身体不适作为缘由,时间一久,进奏院的人都以为她体弱多病,身子骨不行,能撑着来当值,恐怕全凭汤药吊着。
听林申这样问,她几乎驾轻就熟地轻咳了几下,皱起眉头装作大病初愈的模样,压着声音道:
“多谢林大人关心,好多了。”
林申心大,心直口快,很不喜欢藏着掖着,他瞧着陈沅知孱弱多病的模样,很是操心。又怕他面
子薄不愿在人前提及某些事,便只好附耳说道:“我知道民间有一则药方,吃了之后非但能强身健体,还能那个什么呢。”
陈沅知听得稀里糊涂,前半句是听懂了,可这后半句又是何意?
她端过手边的茶盏抿了口茶后问道:“还能哪个什么?”
林申不曾想她连这点儿都不懂,还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还能壮壮阳。”
听到这几个字,陈沅知顿时被茶水呛到,连咳了几声还未舒缓下去,粉白色的脸瞬时涨得通红。
“陈大人,没事吧。”林申拍着她的背,一时分不清她是被呛着还是旧病未愈。
她不是不知道这等偏方,话本子瞧多了,写到男女之事时偶尔会一笔带过。
可书里瞧的与当面说的,终究不同。陈沅知到底是姑娘家,被一男子附耳提及此事,难免有些害臊。她挡了挡林申的手,只盼着他离自己稍远一些:“劳烦林大人帮我拿一下今日的朝报。”
林申应了声好,转身将今日早朝的文书交付给陈沅知。
陈沅知扫了一眼后,就开始着手转抄的事。
朝中大局稳固,接连几日都无大事发生,如此一来,进奏官手里的活儿少了,饷钱仍是一分未减,他们眯着眼,仿佛捡了外快似的,皆乐得自在。
神情一松,一些八卦传闻也就随之而来。
“你们近日可有瞧见薛太傅的儿子薛运。”
陈沅知随着他们一并摇了摇头,两耳一竖认真地往下听。
“听说避祸去了。”
众人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
薛运是薛太傅的独子,薛太傅又是朝中的权臣。即便薛运真惹了事,光凭薛太傅的如今的权势,轻而易举地就能将事情揭过去,哪需他压着风声外出避祸。
“你们别不信。我认识一人,是守城门的。他说他亲眼看见有一辆马车驶出了城门,马车上坐着的就是薛运。”
薛运时常流连于坊间,是以认得他面目的人不在少数。城门士兵之所以认得他,兴许是某日轮空,结伴喝酒时遇上的。
这位进奏官说得煞有其事,可再往下问,便又说不上话来了。
小道消息通常都是这样,只透出一星半点的风声。
可陈沅知倒觉得这话有几分可信。
且不说闲风宴上并未见着薛运,便是后来他的妹妹薛凝婉惹事,闹到二皇子那,也不见他前来讨人。
闲风宴这等盛事,旁人都是削尖了脑袋往里挤,素来喜爱热闹的薛运是没有理由不来赴宴的。
如若这位进奏官说得句句属实,那薛运恐怕当真惹上麻烦了。
陈沅知提笔,掭了掭墨汁,拣了几个唯有自己看得懂的关键字,一笔一画地写在厚薄匀称的纸上。
写完后又将宣纸四四方方地叠好,心满意足地揣入自己的衣袖中。
这些小道传闻,说不准日后还能安在话本子里呢。
思及此,她颇为满意地笑了一下。
这抹笑正巧被林申捕捉到,他好奇地道:“陈大人何事这么开心。”
“日子舒坦,自然是开心的。”
进奏官虽然是个小职衔,但好在没有那么多麻烦事。
就好比说眼下既能一边聊着闲话,一边赚着银钱,既无后宅之事扰人心绪,也无阴谋阳谋计算不休。
林申认可地点了点头,又同她闲聊了几句,不出一会,手里的朝报就转抄完了。
陈沅知舒展了身子,透过大开的窗牖发了会呆。屋外的两棵大梧桐绿沉沉的,不似初夏时透着清亮。忽有一阵风吹来,遒劲的枝干几乎纹丝不动,唯有细枝上的树叶沙沙地响成一片。
原本晴空万里的艳阳天,陡然变了脸。
她记起今日还得拜访李府,再不起身怕要被一场大雨困住,耽搁了时辰。
进奏官们瞧见屋内暗了下来,便知是风雨欲来的征兆。得亏手里的活都完成了,他们拾掇着桌案上的墨宝,皆想赶在大雨来临之前回到府中。
陈沅知也不例外。
马车停在进奏院后门,几块遮风挡雨的轿帘如火舌吧翻卷吐气,就连性子温和的马儿,也不由自主地叫唤了几声。
银荔牵着她上了马车,马车一路疾驰,最终停在了一座大门紧闭的府邸前。
“姑娘。到了。外边风大,我给您捎了件男儿的披风。”
黑色的披风搭在暗紫色朝服上,陈沅知伸手拢了拢衣襟,撩袍下车,振袖抖尘,动作潇洒利落,一气呵成。
她伸手扣了扣府门上的门环,门房听见声响后下了门闩,一瞧来人穿着大燕的朝服,心想着又是哪位大人想要借机活络活络关系。
他正要拿出婉拒的言辞,却见眼前这位大人仰着头冲他好看地笑了一笑:“我是进奏院的陈知,今日得闲,特意带了些礼品来拜访你们大人,可以劳烦你通传一声吗?”
门房侧着脑袋往她身后一瞧,果然有侍婢提着几件礼品。
那便更不行了。
他家大人吩咐了,这几日若有人提着礼品登门拜访,一律以身体不适作为缘由,将人打发了去。
“这位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我家大人身子不适,恐怕见不了您。”
听着门房的语气,只以为李缜伤得很重,否则又怎会连面都见不上呢。
陈沅知的眸子暗了下去,语气却是有些急促:“没事。他若身子不适,我不见他也无妨。那离寻是否有空,这些东西我得亲自交与他才能安心。”
“这...”门房犹豫了半晌,照着李缜的意思,他只需请拜访的大臣回去便是,可这位大人竟知道离寻的名字。
离寻是李缜的近侍,每日出入虽都带着,可知晓离寻名字的人却是不多的。
他唯恐来者与李缜交情匪浅,生怕得罪了贵人,便只好让她稍等,自己则是进府去找问离寻了。
门房找着离寻的时候,他正在书房门前伺候。听闻是陈知大人来了,他也颇为讶异地张了张嘴:“这事怎么传到陈大人耳里去了。”
“小的也不清楚,只瞧见她带了好些礼品。”
离寻愣了半晌,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李缜独来独往惯来,平时里极少与大臣往来,可他唯独对陈知的态度却还算温和,既送她化淤膏,又收了她的端砚。
正当他趴在书房屋外偷瞄李缜的心情时,一股好闻的药材香幽幽地飘至鼻尖。
离寻转身,对上老人透亮的眸子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先生好。”
老人一身素白的长袍,发丝须髯微微泛白,背着双手,一身凛然之气。见离寻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由地开口问道:“发生了何事?”
离寻正愁寻不到拿主意的人,一听老先生开口询问,他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一五一十地说出了心中忧虑。
老先生听后沉思良久,最终好似记起了什么:“便是教缜儿火急火燎赶回来取化淤膏的那位小进奏官?”
离寻点了点头。
“将她请进来吧,我去会会他。”
他倒是想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位德才兼备的进奏官,能教李缜另眼相看。
门房听了这话,也是大松一口气,即刻将人请了进来。
此时外头像是蒙了一层乌黑色的帘幕,暗沉沉的,看不真切。陈沅知垂着脑袋,快步跟上门房,唯恐大风将自己的纱帽刮走。
待她行至前厅,侍婢们已然点起了烛台。端坐在上头的不是李缜,而是一位年长的老者。
只是这老者瞧着眼熟,陈沅知定睛一看,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她捂着嘴生怕自己的身份暴露出来。
说巧不巧,这位老者正是闲风宴上告知李缜受伤,顺带调侃她的那位。
她极力掩饰自己的反应,瞧着高座上的老者,问了句好:“想必先生就是李大人的师父吧。”
老者瞧了离寻一眼,又将眼神落在陈沅知的身上,他摞着胡子问道:“陈大人你从何得知呀?”
陈沅知接过侍婢上的茶,并未喝上一口,而是放置案几上,先回了老者的话:“我先前就听闻李大人有位师父,好似精通医术,方才进屋时有股经年累月的药材香扑面而来,由此便想着先生或许就是李大人的师父吧。”
倒是个聪颖的。
“那你此番,是来瞧李大人的?”
陈沅知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我虽同李大人认识不久,可他也曾赠予我化淤膏。如今听闻他受伤了,我合该来瞧一瞧的。”
“认识不久?”这会儿换老先生诧异了:“那他怎会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取化淤膏,又差离寻一刻不停地给你送去呢?”
屋内瞬时安静了下来。
几颗豆大的雨一声声地打着院内的芭蕉叶,而后斜风细雨,倾洒谷子一般洋洋洒洒地从天飘落。
陈沅知愣了神,她收到化淤膏时确实是讶异,但离寻只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从未细致地讲过。
然而今日老先生的语气又是全然不同的,仿佛对李缜来说,送化淤膏是件极其要紧的事。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喝口手边新冲的茶水,以此缓解自己杂陈的心绪。
一口茶下去,还未等陈沅知想好应对的字句,便听见屋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离寻?”
这声“离寻”铿锵有力,吓得他一个机灵,几乎下意识地回道:“大人,我在这。”
话才说完,他又忽然意识到什么,紧紧捂着嘴,求助地望向老先生。
“还不快去!”老先生压着声音,催促他前去拦住走往前厅的李缜。
离寻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跑出前厅。
而后只听见几句摸不着边际的对话。
“大...大人。外边下着雨呢,你出来做什么。”
离寻年纪小,藏不住事,有什么表情几乎全部都显在脸上。饶是李缜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没法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你自己想想我出来做什么。”他说话时眉头紧皱,自带一股怒气,仿佛想不出他出屋子的缘由,离寻就要被丢出去淋雨似的。
屋檐上堆满积水,一串串的珠帘顺势而下,每一串都可以将人砸得生疼。
离寻乐呵呵地后退了一步,他家大人的心思原本就难猜,眼下他心里还装着其他的事,一时半会定是猜不透他家大人的想法。
李缜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将他丢出去地怒意:“院子里的字画,记得吗?”
这个他记得!
离寻笃定道:“清早的时候拿出去晒的。”
李缜双手环胸地“嗯”了一声,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瞧瞧外边的天气。
离寻循着他的眼神望去,当他瞧见地面漾着一圈圈涟漪时,蓦地瞪大了眼睛,一双手指了指院子,又指了指自己,最后靠着石柱险些站不稳:“大人...我不是故意的,我立马去收!”
李缜提着他的衣襟,将他拽了回来:“我已经收进去了。”
得亏他开着窗子,堪能瞧清外边的天气。大风起时,支棱着的窗子哐当作响,
若等他来收,这些字画早就泡水了。
“前厅有人?”他边问边向前走。
才松气的离寻又提上来一口气,也不知从哪来的胆子,直直地拦在李缜的面前:“无旁人,是先生在那喝茶。”
他拦人的气势尚可,就是说话的哆嗦声出卖了他。
“让开。”
“大人,你不能去。”
拗不过他家大人的脾气,正要跟他坦白近日的一切,却见陈知从前厅冒了出来。
有趣的是,同李缜一样,陈沅知的身前也拦着一个人,那人便是方才坐于高座的老先生。
“你们这是闹哪出?”
李缜抬了抬眸,透过离寻的肩头,正巧看见他的师父张开双手,冲他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
这两声后,又有一个脑袋探了出来,陈沅知侧着身子,挥挥手道:“我听闻李大人伤着了,特意前来拜访一下。”
可是李大人说话时铿锵有力,背脊挺拔,面色红润,半点不像受伤的人阿。
“我...受伤了?”他的眼神透出不可置信,像是在问离寻,又像是在问自己。
离寻察觉到事情不对劲,立马冲老先生使了个眼色。
老先生反应快,张开就胡乱说道:“是的是的。缜儿查案时不慎受的伤。”
他没想到李缜受伤之事传得如此之快,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在闲风宴上胡乱编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