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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伊敏过着和从前没有两样的生活。她早上六点半起床,出去跑步背单词吃早点打开水,基本一节课不落,每天照旧在图书馆或者自习室待到最晚,全神贯注于自己的书本,对周围的任何声音都充耳不闻。
师大没有考研打算的学生读到大三下学期时,大部分已经过得松弛悠闲,谈恋爱、上网聊天、玩游戏,大家尽情享受着自由。还有比较大胆的,干脆双双对对搬到校外租房子同居,提前过起小日子。对比之下,邵伊敏本来是引不起别人的八卦之心的,可是女生几乎有着天然的敏感,还是有人马上就注意到了她的变化。
周六中午,苏哲打来了电话:“今天有时间吗?就算忘记了我,也该记得答应了乐清。我现在混得真惨,得拿侄子做幌子了。”
身处宿舍之中,邵伊敏脸微微涨红,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陈媛媛的位置对着电话,正好看见了她的表情,几乎不相信居然会从这张平时平静得像扑克牌的脸上看到这样的小女生情态,便老实不客气地盯着看上了。但邵伊敏只是含糊地“嗯”“好”“好”,然后就“再见”挂上电话,拿起书包走了。
陈媛媛对室友讲出自己的发现:“哎,我觉得邵伊敏恋爱了。”
罗音好笑:“春天快来了,你看全世界都在恋爱。”
“我说真的,她刚才接电话时脸一红,那样子还真有点儿……妩媚。”
李思碧的追求者号称从师大东门可以排到西门,她向来对别人的恋爱有点儿天然的优越感:“读到大三下学期才初恋,也怪不容易的。”
江小琳刚好就是另一个“怪不容易的”,一向对李思碧强烈的美女意识接受不了,此时她只能向天翻一下眼睛。她和邵伊敏同班,因为数学系女生较少,才被分插到中文系女生宿舍。她相貌普通,有点儿面黄肌瘦,来自贫困地区,靠助学金和奖学金维持生活,她也并不在意别人知道这个事实,公然地说自己没空玩恋爱这个奢侈的游戏。
某种程度上,邵伊敏同意江小琳的说法,恋爱确实是个奢侈的游戏。
她觉得自己的时间实在不够用了。她开学初为自己制订的计划不包括打电动游戏,当然更不包括恋爱这样最能谋杀时间的事情。但眼下的情形是,她不忍拒绝乐清,他所有的同学都在备战中考,没人陪他玩;而苏哲,目前属于她不可能拒绝的那一部分。
玩了快两小时游戏,邵伊敏和乐清出来喝水。乐清的爸爸林跃庆今天飞去加拿大,帮他们在那边先把房子找好。苏哲送他去了机场,说好了待会儿来接他们。邵伊敏揉着自己的耳朵,近来她戴耳机练听力时间过久,这会儿再被里面的高分贝电子音乐一轰炸,都觉得有点儿耳鸣了。
“最近你妈还好吧?”
“反正管我和平平没管得那么厉害了,准我周末下课了找你打游戏,也准平平和方文静不要家长陪着出去看电影。我知道,是你和小叔叔劝了她。”
“你妈自己想明白了才是真的。”
“奇怪,我妈跟我爸也相处得比以前好,什么都是一块儿商量,相敬得那叫一个如宾,这个样子让我和平平怀疑,有什么必要离婚呢?”
“他们的矛盾已经通过离婚解决了,剩下的问题是共同面对应该承担的对你和乐平的责任,当然应该一块儿商量。赌气不理对方,那太幼稚了。”
乐清“哼”了一声:“好吧,我幼稚,我现在就是不爱理他,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看到他就觉得烦。”
邵伊敏能理解这种感觉,她没有说教的瘾头,无意当人家家庭的调解人,只想林某人也是成年人了,应该自己承担儿子和他从此疏离的后果:“你不爱说话,不用勉强自己,可是也别勉强自己一定要不理他。那样就成了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没什么意义。”
乐清眼珠转动着,冷不丁说:“邵老师,小叔叔是不是在追求你?”
邵伊敏一口汽水差点儿喷出来。乐清递纸巾给她,笑眯眯地说:“我小叔叔很不错的,肯定比你的男同学好。”
“喝水,这么多废话。回去不许八卦,听到没?”
“我要封口费。”乐清坏笑。
邵伊敏扫他一眼,他马上认输了:“得!邵老师,你别拿这么厉害的眼神看我,最多陪我打下游戏就算封口了。”
她忍不住好笑:“你的同学现在都得准备中考,没人像你这么悠闲自在吧?还有心思八卦,还能玩游戏?估计吃饭都得看着时间了。”
“那倒真是,这是整件事中唯一让我和平平爽的,妈妈给我们的要求是中考分数不难看。我们的同学都眼红坏了。”
邵伊敏中考、高考的滋味全尝过,考试对她来说一向不是个问题,但也能理解他们同学的艳羡,被乐清眉飞色舞的表情逗乐了。
苏哲乘自动扶梯上楼来,远远看到邵伊敏的笑容,十分惬意开怀,完全不同于和自己在一块儿时的样子,倒是带了几分孩子气,他几乎有点儿不愿意上前打扰了。不过,她已经看到了他,对他招一下手。
他走过去,坐到她身边,乐清对他眨下眼睛:“小叔叔,我刚问邵老师,你是不是在追求她。”
“哦,邵老师怎么说?”
“她不许我废话。”
“这样啊,那听老师的话没错的。”苏哲懒洋洋地说。
邵伊敏对乐清做出的那副心领神会的表情简直忍无可忍了:“哎,你是不是真不想让我再陪你玩游戏了?”
乐清笑嘻嘻地说:“邵老师,你得庆幸面前坐的是我,我只问个答案出来就满足了。要是乐平来了,还不得从头问到尾呀。小叔叔,你给我封口费得了。”
“我要封什么口,我巴不得你到处去说。”苏哲很轻松地说,拿出手机接听,然后对他说,“好啦,你妈在楼下,已经接到乐平和她朋友了,在一楼等你,叫你一块儿去吃饭。我们下去吧。”
“我不要跟方文静一块吃饭。”乐平大惊,“她吃饭的样子让人看得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我总怀疑平平爱跟她在一块儿就是想减肥。”
“你这么说个女生很不厚道呀,而且,知道我在追邵老师了,就该自觉走人对不对?”苏哲很没正形地对他笑着说。
邵伊敏竖个手指制止了乐清和他叔叔一样没正形的笑,他忍住:“好好,我走我走。邵老师,下周再见。”
苏哲伸手拎起伊敏的书包:“我们也走吧。”
“等会儿吧,省得碰上孙姐。”邵伊敏哭笑不得地看着从自动扶梯那儿回头给她做鬼脸的乐清。
“我跟她说了,我在追求你。”
她怔住:“你好像没必要去跟她自首吧?”
“没办法呀,我嫂子把我直接叫过去,让我离你远点儿。我只能坦白说,我是认真的。”苏哲笑着摸摸她的头发,“我实在想不明白,我这人就这么不靠谱吗?看来我得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了。”
她无可奈何,乐清开开孩子气的玩笑也就罢了,她本能地不喜欢弄得大家都知道,可孙咏芝的好意她还是心领的。
两人找地方吃完饭,邵伊敏坐上车,还是不问苏哲往哪儿开。苏哲瞟她一眼:“你和乐清的话比和我好像要多得多。”
“可能因为我和他只相差五岁,和你差了七岁吧。”
他被这个答复给气乐了,也不理她,径自开车带她回了自己的家,两人一齐上楼。他一边脱外套一边说:“好吧,我不是在和乐清吃醋。你能这么关心乐清乐平,我很开心,本来还以为别人的生活彻底不在你视线范围以内呢。”
邵伊敏再度怔住。
“你看你和我上床这么亲密了,可是你对我没一点儿基本的好奇,从来不问我任何问题。我不能不想,这回应该算我栽你手里了,你享受了我的身体,准备把这段关系局限于身体,并不打算和我分享生活。”
“我一向好奇心都不算强。我只是想,如果我们会在短时间里说再见,那何必用好奇来打扰你也困扰我自己;如果我们能相处下去,慢慢你我都会多少了解对方。至于分享嘛,我真的不大确定。我的生活很单调,而你的生活对我来说,未免太丰富了,我不知道怎么来分享。”
“看样子,我最初已经给你留了个太坏的印象,也太快带你回来了。可是有一点我得说清楚,我从来也不欠缺一个简单的肉体关系,也不是为那个找上你。而且就算是单纯为了快乐,双方都投入才能更容易达到目的。”
邵伊敏并不准备争论,只走过去伸手抱住他:“如果你是想提醒我恋爱得不够专心,那好,我道歉。”
她仰头看着他,目光清澄如水,嘴角含笑,神情居然带点儿不自知的妩媚。苏哲心里一动,搂紧她,摆出一副严肃面孔:“下次不许这么快就跟我认错,你要任性,要无理取闹,要明知理亏仍然嘴硬,要我来哄你……”
没等他说完,邵伊敏已经笑得软倒在他怀中,肩头直抖做恐慌状:“这得需要多好的演技才能配合你的要求呀。哎,你不是真有这么特别的趣味吧?”
他也笑了,坐到飘窗窗台上,把她抱到自己怀里:“不是。不过,我欢迎你偶尔这么对我,这是女朋友的特权。”
已经是早春时节了,窗外下着小小的雨,这里看出去,正好是小区中央的那片草坪。细雨无声地洒落在绿草上,偶尔几个人匆匆走过,看着安静至极。
“奇怪,现在这个季节居然已经有这么绿的草。”
“为了满足某些人的特别趣味呗。”苏哲漫不经心地说,把玩着她的头发。
邵伊敏还真不习惯这么无所事事闲坐,眼睛简直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书包,可是她想,这会儿要是再去拿英语过来看就太不明智了。好在苏哲开始吻她,她很快忘了英语和其他。
“我嫂子还真是喜欢你。你这么理智的孩子,肯定知道她说的话没错,为什么会对她食言,突然就放弃抵抗,没离我远点儿?”他一边吻她,一边问,眼睛在半暗的光线中闪着光亮。
“被你的美色所惑好不好?”伊敏斜睨他一眼,然后思索一下,慢条斯理地说,“其实我也没那么肤浅啦!”她正对着苏哲逼近的脸,“我想,主要还是被你良好的自我感觉给打败了。”
苏哲重重一口咬在她的嘴唇上,她痛得尖叫一声,狠狠推他,可是他动也不动,只是松开她的唇,差不多鼻子对鼻子地看着她:“好吧,猜猜看我干吗非要招惹你?”
“呃,你说过吧,我……有趣?”她抚着自己的嘴唇,没什么底气地说。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能算上有趣,而且清楚知道,在大部分同学眼里,自己应该算得上非常无趣了。
“那只是原因之一,剩下的我偏不告诉你。”苏哲往后靠在窗框上,“你慢慢猜吧。”
她抚摸他英挺的眉毛,笑道:“我才不费这个脑筋去猜。”
“我居然忘了,你还嘱咐过我别费神研究你,说容易研究成执念。”苏哲微微合上眼,任她抚摸,“可是傻孩子,执念哪是只因为好奇和研究就能形成的呢?”
邵伊敏没买手机,她的生活实在太规律,在固定的时间打宿舍电话肯定就能找到她,而且父母给的生活费并不宽裕,用不着给自己找个负担。但乐清把一部手机交到她手里时,她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下来。
“小叔叔前天去香港开会了,下星期三回,临走叫我把这个给你,请你开机给他打电话,号码已经存了。”乐清喝着可乐,笑嘻嘻地说,“你的号码我记下来了,下次不用再叫你们宿舍那个说话好嗲的姐姐留话给你了。”
出了商场,送乐清上了回家的公交车,邵伊敏看下时间,快五点半了。她打开手机,果然里面只存了一个号码,拨过去,苏哲很快接听了。
“游戏时间结束了吗?”
“嗯。”她一向打电话都只讲必须讲的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现在在中环,天气好闷,往来都是陌生面孔,匆匆擦身而过。接到你的电话,很开心。”苏哲的声音在电话里稳定而温和,比当面说话竟显得诚恳许多。
邵伊敏正走上过街天桥,她看自己身边,一样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我正打算回学校。”
“我很想你,伊敏。”
她停下脚步,伏在天桥栏杆上,下方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一片喧哗中,她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走远,只留了这个声音直直钻进了耳内,她良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我也想你。”
挂了电话,她待在原地看向远方,眼前是一片车流滚滚无尽延伸。
她只对爷爷奶奶产生过想念的情绪,而且从来没有用言语直接表达出来的习惯。爷爷奶奶也都是感情含蓄的人,打来电话只会抓紧时间絮絮问她的生活情况,她知道若一说想他们,恐怕他们会被招出眼泪来。
现在竟然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对着一个才开机的电话,向千里以外的某个人说出了想念,她一时有点儿恍惚。想念?她并不跟自己抠字眼,应该算是想念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背单词、做真题训练的间隙,邵伊敏会有个短暂的出神,然后再命令自己收摄回心神重新专注。她不知道,她那个小小的出神落在同在自习室的赵启智眼里,让他多么迷惑。赵启智从来不缺乏细致的观察力,他知道有人扰乱了那个平静无波的心,而这个人不是他。
他研究生选读了新闻学,固然是放弃了文学方面的野心,但文学已经成了他的爱好和习惯,他情不自禁地品味着心里的惆怅,放大着自己的情绪,再用文字将情绪具体化并定格下来。
不同于宋黎他们一味地叫好,罗音看到社刊上赵启智的新作时吃了一惊,斜睨他一眼,半晌不作声。赵启智有点儿心虚,可是又隐隐有点儿得意,只想有感而发和无病呻吟果然是两个概念,而罗音,简直就是知音人了。
罗音的确读出了赵启智的弦外之意,也有点儿被触动了。她刚刚和韩伟国分手,尽管参考了邵伊敏的说辞,这还是一个足够糟糕的分手,韩伟国根本没理会所谓“以后还是朋友”的说辞,只说“你觉得可能吗?”,然后掉头而去。
她躺在床上发呆。江小琳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只是有气无力摇头。弄清楚原因后,陈媛媛和刘洁都笑了:“哎,你甩了人家,是人家失恋了比较可怜,你何必躺在这儿装死。”
罗音无言以对。
李思碧则撇下嘴:“笨哪,你又没新的目标,干吗急着分手?”
饶是满腹心事,罗音也被逗乐了:“这也能骑马找马呀?对别人太不尊重了吧。”
“对男人最大的尊重就是接受他的爱。”李思碧有很多说出来掷地有声的理论,“你以为你一句‘没感觉’就打发了人家算是尊重吗?他也不会领你的情,只会想居然宁可荒着没男友也不愿要他,多大的侮辱啊。”
罗音大汗:“他不会真这么想吧,也太能发挥了。”
“是你了解男人还是我了解男人?”
罗音只好认输,可是毕竟不甘心:“如果他这么幼稚,那我怎么做都会是错,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其实男人根本都是幼稚的动物。”李思碧打个呵欠,下了结论。
其他人基本上只见识过男生,还来不及见识男人,当然也没法儿反驳。
罗音没有为这事长久烦恼的心思,可是半靠在床上,又看一遍赵启智的文章,还是不能不起感慨,为什么人家将一点儿恋情结束得这么惆怅美好?
她想,是赵启智比韩伟国来得成熟吗?好像也不见得。正好邵伊敏拎着她那个重重的书包走进来,将书理几本出来放好,手抚着书包,带点儿倦意地看向窗外。罗音知道从她那个角度看出去,不过就是对面一幢宿舍罢了,可是邵伊敏的面孔显得含义万千,仿佛看到的是某个神秘不可测的风景。不过转眼间,她恢复了行动,将书包放回原位,拎开水瓶去了水房。
罗音丢开社刊,头一次认真琢磨起自己的室友来。她这才意识到,邵伊敏并没有因为拒绝赵启智而弄得彼此反目,还让他平添了点儿因为得不到的爱带来的沧桑气质,弄得宋黎看他的眼神越发痴了,可绝对不是因为“我们以后还是朋友”这样的废话。
从大一开始,数学系追伊敏的人虽然不多,但一直也没断,可是她总能礼貌又坚决地拒绝,没给别人一点儿想象空间,也没让任何人下不了台,似乎不大像李思碧说的“冷感”就能达到这效果,这一点自己大概是怎么学也学不到了,得算一种天生的才能吧。
要说调动男生的情绪,李思碧应该算是当然的高手了。同寝室快三年了,罗音不止一次亲眼见过她以退为进欲去还留,把一干追求者弄得牵肠挂肚、不能自拔。看到那个过程,的确会对某些雄性生物的智商起一点儿优越感。罗音一向宽容,不介意看好戏在眼前上演,但从来没想过用这一套对付某个男生。相比起来,如果可能做到的话,她当然更愿意像邵伊敏那样处理分手。
邵伊敏并不知道室友会起琢磨自己的念头。通常情况下,她都是洗漱完毕,然后换上睡衣,躺到床上再戴上耳机听一下英语听力练习,静待熄灯后的卧谈会结束再睡觉。可是今天她有点儿心神不宁,立在床边脱了外套,调到振动的手机在口袋里弹动起来。她马上重新穿好衣服、鞋子,快步走出宿舍,才拿出手机接听。
“我回来了,现在在东门这边等你。”
她疾步走向东门,脑袋里还是闪过一个念头:这样的一晌贪欢,如果一定有代价要付,那么好吧,我认了。
再怎么行事小心,邵伊敏还是引起了越来越多的注意。
某天早上她走进宿舍,嘴巴一向比脑袋动得快的陈媛媛马上说:“咦,邵伊敏,你一夜未归啊。”
全宿舍的人都看向她,她只心平气和地回答:“你一直在等我吗?”
陈媛媛顿时哑然,其他人也只好各自移开目光。
又有一次苏哲在学校门口接她,有相识的同学正好路过,索性驻足一直看她上车。
苏哲带她去了酒吧,是旧时废弃的教堂改建而成,在闹市区一个相对偏僻的街道上,门面很不显眼,面积也并不大,但里面内空高大幽深,拱形的屋顶悬着小天使雕像,四壁尽是彩绘玻璃,灯光照例地暧昧不明,一边小舞台上是个乐队在唱英文摇滚歌曲。
苏哲和伊敏坐在角落的一张沙发上听歌喝酒,但她并不喜欢这里的喧闹,同时觉得自己一身学生装束和气氛格格不入。偶一抬头,她小吃了一惊,不远处和一个男人正在喝酒并窃窃私语的美女,尽管化了妆又被灯光照得面色变幻不定,可还是认得出是她的室友李思碧。她当然不喜欢在这里碰到熟人的感觉,推说耳朵难受,苏哲也不勉强,两人刚起身,李思碧恰好回头,把他们看个正着。
各式各样的猜测凑合到一块儿,爱八卦的同学得出了比较接近事实的推理:邵伊敏交了男朋友——有偶尔的夜不归宿为证;帅——对男人的外形有鉴别发言权的李思碧可以保证;是学生的亲戚——看到邵伊敏上车的同学恰好也去过理工大的那次郊游。
中文系女孩子理所当然地起了联想:“哈哈,家庭女教师,学生的亲戚,这么简·爱、这么琼瑶的故事。”
陈媛媛从来口无遮拦:“什么年头了,会不会也有个疯老婆在家?”
几个女孩子嬉笑成一团。罗音也觉得好笑,不过她看到伊敏出现在门口时,只庆幸自己还没逞口舌之快乱说什么。
邵伊敏一向对别人闲聊的反应就慢半拍,寝室房门大开着,她当然把所有玩笑听了个正着,可是居然没往自己身上起任何联想。直到走进去后,几个女孩子看着她集体缄默时,她才回过神来。
她从前太熟悉看到自己出现时的这种失语了,不过那都是在议论她的父母。她的脸一下发白了,什么也没说,扫了众人一眼,径直走到书桌前开抽屉拿了单放着的电池,转身走了出去。
“果然不能随便在背后谈人事非。”罗音喃喃地说,她觉得邵伊敏那个眼神扫过来只短短一瞬,可是透着凌厉,着实有点儿厉害。
陈媛媛不服气:“许她做不许人说吗?再说,我们也没说什么呀。”
“别做不做的说得那么难听,人家恋爱,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罗音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八卦着好玩儿是一回事,八卦到当事人不开心就是另一回事了。
刘洁也附和:“对呀,跟帅哥恋爱多好,不知道那男人到底有多帅,真想亲眼看看。”
“那个男人不是她守得住的,我以前就在酒吧见过他,实在打眼,跟他搭讪的女人不少。”李思碧很干脆地说,“恋爱?做做梦不要紧,我希望她别认真。可是头一次恋爱不认真就怪了,有苦头等她吃了。”
邵伊敏并没有生气,她仅仅是单纯地不喜欢被别人议论的那种感觉罢了。可是她也知道,想不让人议论那是不可能的。李思碧一向是众人议论的焦点,她也享受作为焦点人物的感受。然后从罗音、陈媛媛、刘洁的恋爱失恋,到生活严谨得无可挑剔的江小琳对于奖学金的争取,所有话题都会有人津津乐道。她一向不参与此类闲谈,对别人的八卦听听就算了,完全不往心里去,现在只希望别人对自己采取同样的态度,同时也提醒自己,不能玩得太疯了。
她能坚持的不过是只在周末接受苏哲的邀约。先和乐清玩会儿游戏,苏哲过来接她,有时一块儿吃饭看场电影,有时带她出去转转,然后去他家。这种实在有点儿说不清性质的关系居然就这么很有规律地维持着,比她预料的时间一天多过一天。慢慢地,她对苏哲多少有了点儿了解。
苏哲从理工大工科专业毕业,然后去美国“混了几年”,先读工科,后来转学商科,拿了个硕士学位后悠游了一阵子,去年回来,刚好赶上某家外资保险公司中部代表处成立,他就接着“混上了”——他自己的原话。
他从来不提他的家人,邵伊敏反而松了口气,事实上,她对任何人的家庭都没有好奇心,觉得这样更好。苏哲对她的没有好奇心似乎也默认了。
邵伊敏既不爱泡吧,也不爱购物。苏哲笑着说,她的生活习惯不像女孩子,倒有点儿像清教徒,不过也不勉强她。有时他开车带她晚上兜风,一路随意闲扯。到了师大后边的墨水湖,他停下车,两人沿湖散步。
“你们学校后边这湖,以前我在这里钓过鱼,那会儿这里没修环湖路,晚上黑灯瞎火的。没这么多野鸳鸯,倒是有好多水鸟,湖水也比现在清澈。”
湖边已经是垂柳青青,春风和煦,双双对对亲热的小情侣自然很多。
没人会一个人跑这么远专门来钓鱼,邵伊敏嘴角勾起一个笑,知趣不提他交过的师大女友。可他偏偏说:“师大的美女的确比理工大要多,不过,我受不了学文科的女生那股矫情劲,说声再见都能整出生离死别的味道来。”
她横他一眼,懒得搭腔,只想自己反正学的不是文科,当然更犯不着为同校女生名誉而战。
他说:“当然,你不一样,你的大脑沟回部分估计和她们构造不同,你是能把生离死别当普通再见处理的那种人。”
她并不生气,反倒被逗乐了:“你喜欢别人和你成天‘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吗?”
“不喜欢。所以我半夜醒来,摸到你在身边,总会谢谢老天:没事,这个妞虽然会在我舍不得的时候非要走掉,可那不是死别,下周我们还会见面的。”他转头看着伊敏,威胁说,“不许做出那副忍吐的表情,不然待会儿回去有你好瞧的,我难得抒一回情,你必须配合一下我。”
邵伊敏笑倒在他怀里:“我得引用你的话了,保持这样总能逗乐我的状态,我想我会爱上你。”
“是呀,”他摸她的头发,“你爱的是快乐,不是我。可是没关系,你也让我快乐了。”
他和他给的快乐能截然分开吗?她不清楚。好吧,快乐就好。她已经被自己给自己安排的高强度攻托福进度逼得有点儿神经衰弱了,所以欢迎这样一个轻松的周末。
但苏哲也并不总是轻松的。再一个周末他明显烦躁,坐在外面等她和乐清时,手指敲着桌子,脸色显得阴郁。送走乐清,两人说到去哪儿吃饭,邵伊敏照例没有意见,他恼火地说:“偶尔主动说说自己的想法很为难吗?”
头次见他这样不好说话,她建议说:“你的情绪好像不大好,我可以自己先回学校去。”
苏哲更恼怒了:“这算什么,你的真当我们是SEXPARTNER(性伙伴)了,开心的时候在一块儿乐乐,没情绪了各自走路。”
“我只是不想和你吵架好不好,而且我确实不大懂得怎么哄人。”
他盯着她看,眼神让她发毛,可是他终于只摆了下手:“你有生理周期,就当我有情绪周期好了。我不希望你生理期就说不来见我的面,弄得我们好像只有床上那点儿关系。现在是我的情绪周期,你也体谅我,让我自己待会儿就好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邵伊敏也就只好随他去了。他开车回家,叫了外卖送东西上来,两人沉默地吃了。然后苏哲进去换了件衣服,走时打个招呼,直接说自己去酒吧喝点儿酒,可能会回来得晚点儿,不用等他。
看着门在他背后关上,邵伊敏烦恼地想,原来恋爱里的麻烦实在不少。她头一次独自待在这个房子里,那种一个人在别人家的感觉很让她不安。
她懒得多想,打开书包拿了书,开了落地灯,盘腿坐沙发上做自己的功课。身处这样安静的环境,学习效率十分高。看书看得累了,她去厨房拿了个苹果,洗干净坐到客厅飘窗窗台上吃着,春天柔软的风从半开的窗子吹进来,空气清新而温暖。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客厅过去一边是书房和主卧,另一边是餐厅、厨房和一个小储藏室,所有的房间都通风良好,光线充足。眼前这个房子装修得低调舒服,风格是她赞赏的那种。她来过多次了,但看着仍然觉得陌生。
她十岁前住的房子在爸爸再婚时已经重新装修了,她的小房间后来当然给了她异母妹妹住。她妈妈再婚后的家她只去过有数几次,就再也不肯去了。她熟悉的唯一的房子就是爷爷奶奶的那个老厂区宿舍,楼道狭窄,拐角永远堆着杂物。房间内空不高,客厅狭小,厨房卫生间光线全都昏暗,整个结构可以说一无是处,可是她不知道到哪儿还能找到待在那个屋子里的安心感。
想起旧时的房子,她不禁有点儿踌躇。照爷爷奶奶的说法,应该是把那房子卖了,然后把钱给她,充当留学前期必需的花费,爸爸也点头答应了。当地房价很低,一个面积不大的老厂区宿舍,照估价最多值十万块罢了。她并不惦记那笔钱,但的确想过等钱到了以后,像刘宏宇建议的那样,利用暑假去北京上新东方的托福短期强化班,这样八月底去参加考试才更有把握一点儿。可是父亲那边一直没有下文,而在QQ里,刘宏宇说现在新东方暑期班报名早开始了,异常火爆,如果不抓紧恐怕根本排不上号。
她看看时间,不到九点,这件事她平时也不好在宿舍电话里谈,现在迟疑一下,还是拿出手机打了爸爸家的电话。继母接听,有点儿惊奇:“小敏,你买手机了呀?”
邵伊敏含糊地应了一声。她知趣地没说什么,叫来了邵伊敏父亲听电话。
“最近传出拆迁的风声,据说有开发商看中了这一片老厂区宿舍,现在出手有点儿难,大家都在观望。”邵正森说话有点儿迟疑,“小敏,你是需要钱吗?你叔叔跟我说了你的打算,爸爸会支持你的。”
邵伊敏知道父亲企业不景气,收入有限,并不想让他为难:“没事,申请学校那是下半年的事了,得等托福成绩出来再说,这会儿不用。”
挂上电话后,她迅速盘点了一下自己的经济状况。她过得很节俭,但父母双方各自给的钱加在一起只够学费和基本生活费。北方中型工业城市的生活标准不高,她也从来不愿意再开口向他们要钱,一向是用奖学金和做家教的收入给自己添置衣物和零用。
她既不要求进步,也不怎么参与学校的活动,更不和人套近乎。数学系算是师大学习风气最浓的系之一,刻苦学习、积极向上的大有人在,她的成绩很好,可有人比她更好,而且还有更多的筹码。她一向只能得金额有限的一等或者二等奖学金,从来和特等奖学金无缘。凭她手头的那点儿钱,报名考试够了,但要承担去北京上新东方的费用则完全不可能。看来也只好抓紧这段时间,留在本地多用点儿功了。等考试完了,而房子还没卖掉,到时拿什么钱来申请学校,她只能摇摇头。到时再说吧,她想,重新拿起了词汇书。
深夜,邵伊敏睡得正好。苏哲回来,身上满是从酒吧带回来的酒味、烟草味,纠缠上来,拉扯她的睡衣。她老大不耐烦地推开他,他不罢休,又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