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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宏宇陪他的导师过来参加学术研讨会,本地刚刚摆脱阴冷的寒冬,气温一点点升高,春意宜人。刘宏宇周四、周五参加完了学术研讨会,周六约好和邵伊敏见面。
邵伊敏找公司借了辆本田,开到宾馆接刘宏宇,他已经提前等在楼下了。
“理工大你已经转过了吧,我带你去号称中国最美的大学去看樱花好不好?”
刘宏宇没有异议,不过邵伊敏把车开过去有点儿傻了眼,离校门口老远就开始塞车了,一看都是准备进这所著名大学赏花的游客,交警正在指挥疏导车流。
“我这主人太差劲了,宏宇,只知道上网搜这个时间本地最有特色的游玩项目,没想到周末大家都过来了。”
刘宏宇好笑:“不用说,你在这边待了这么久,都没来过这里吧?”
“我来过,不过是读书的时候,那会儿没这么多人跟车。”
“走吧,这样就算进去了,看到的人头也多过花了。”刘宏宇说,“不如去你的学校转转,后面的墨水湖好像很开阔。”
“你怎么知道我们学校后面的湖?并不出名呀。”
刘宏宇笑着说:“知道你被哪个学校录取以后,我特意上网找资料看过,信不信由你,好长时间,我在网上、报上看到这边师大的消息都有点儿激动。”
邵伊敏也笑了,慢慢跟车往前挪,然后打方向盘转向另一条路向师大后面驶去。她工作以后再没回师大,更别说回到墨水湖边。心里不免略微迟疑了一下,可是马上想,她叫苏哲放下,可是自己分明就没有完全放下。难道因为一次湖边的分手就再也不能看湖了吗?未免太过可笑。
到了湖边,邵伊敏停好车,两人沿湖岸散了会儿步,沿湖垂柳刚刚罩上一层烟绿,软软的春风拂面而来,吹得人十分舒畅。找张石凳坐下,远远看对岸,房地产开发得更密集了。她想,自己的确是多虑了,对着春日暖阳下波光潋滟的湖面,那个夜晚似乎已经走远无痕,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曾经以为碎掉的心也似乎悄悄愈合,眼前只剩下初春的美景和温柔的风吹面不寒。
“伊敏,这个城市真不错,理工大后面的小山,还有你学校后面这片湖面,真让人羡慕,更别说现在气候又这么宜人,这会儿北京还冷得要命。”
邵伊敏失笑:“头一回听人夸本地的气候,你该听说过这里出了名的夏天暴热吧,而且算得上宜人的春秋两季都特别短,春天连晴几天就会气温急升,秋天一场雨后就差不多入冬了,冬天夏天都难熬而且漫长。”
“听着和我准备去的地方差不多。”刘宏宇也笑,“MIT靠近波士顿,据说也是夏季炎热潮湿,冬季寒冷。好多人就是因为气候原因,如果同时收到斯坦福和挨着MIT的哈佛的OFFER,宁可放弃哈佛,更别说MIT了。”
“那你为什么放弃斯坦福?”
刘宏宇一共收到了六个OFFER,斯坦福的来得早于MIT,但权衡后,他还是选择了至少在国内并不及斯坦福有名的MIT。“那边的专业更符合我一直的志向,我要去的那个系全美排名第一,而且我欣赏MIT的那股子治学的疯狂劲头。我父母对我很生气,他们觉得一样都是全奖,而MIT名头不够响亮。”
邵伊敏微微点头,她想她能理解刘宏宇的选择:“大概什么时候动身?”
“八月中旬,现在还得好好把毕业设计做完。我有的拿到OFFER准备去美国的同学已经开始相亲了。”
“不会吧?”她再度失笑,“马上要走了,现在交女朋友哪儿来得及发展感情?”
“他们来不及慢慢谈情呀。每年都是这样,从二月底开始,研究生楼道里的女孩子就多了起来,大家都知道到美国不好找太太,尤其我们这样念理工的。介绍人一撮合,谈上几个月后结婚,然后八月一块儿出国,这还算慎重的。我就知道有个去普林斯顿的师兄,去年从认识一个女孩到结婚只花了二十来天。”
邵伊敏简直像听天方夜谭,她没想到刘宏宇待的那所以理工科闻名全国的大学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我真佩服他们的胆量,这样决定婚姻,真是很大的冒险。有人给你介绍女朋友吗?”
“有啊,”刘宏宇嘴角挂了个调皮笑容,“我还接到过情书,可是我不打算这样尝试。”停了一会儿,他突然问,“伊敏,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她的脸一下红了。她平时待人疏离,和旁人几乎没有私人交往,在公司又坐上一个相对重要的位置,以徐华英的心腹面目出现,没人敢贸然上来跟她攀交情问这样的问题,更别说像罗音那样一进报社就有人张罗着介绍男朋友了。她不知道刘宏宇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只能老实摇头。
刘宏宇注视着她,诚恳地说:“伊敏,不如考虑一下我吧。你是我从上高中时就喜欢的女孩子,现在我并不是要求你马上答应我和我结婚去美国。我知道你对生活有自己的安排,我只是请你考虑一下我,接受我当你的男朋友,我会等你的答复,多久都可以。”
邵伊敏难得受惊,此时也吓得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刘宏宇,心想,难道他们学校的疯狂竟是一种普遍现象?可是刘宏宇神情真诚,完全没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
“宏宇,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们认识这么久,除了高中毕业时你对我说过一次喜欢以外,一直就是朋友一样相处的。你提这样的建议,我觉得比你的师兄认识二十多天结婚好不了多少。”
“我们认识快十年了好不好?我是认真考虑过的,可能以前我们之间唯一的障碍就是距离,如果在一个城市,我早就开始追求你了。”
“这算什么考虑呀,你马上要去一个更远的地方。”
“所以我要先把这句话说出来,至少还有一点儿机会,不然我会遗憾一辈子的。伊敏,你并没有独身的打算,对不对?你希望未来的男朋友是什么样的,或者说,你对于婚姻有什么样的要求?”
邵伊敏有点儿张口结舌:“我……我当然希望他是一个理智负责任的人,能包容我性格的孤僻,我们能相处开心,互相信赖……”罗音明明也问过她差不多的问题,她从来言辞流利,此时却破天荒地有点儿结巴了,“对未来有共同的规划,还有……我说不清了,宏宇,这未免太傻气了。”
“我觉得我们的想法非常接近。我一直欣赏你的性格,从来不认为那是个缺点需要人来容忍。只要你同意,我们可以试着开始交往。你愿意跟我结婚然后一起出国我当然会求之不得,不过以你的性格,我猜我没那份幸运。我愿意在那边等你,多久都可以。”
“宏宇,你是在建议我们谈两地恋爱吗?距离是所有感情的敌人,我不能答应你。你去到新的地方,融入新的环境,自然会认识新的人,有无限的可能等着你。你用这个束缚自己或者束缚我,对我们两人都不公平。”
“不,我不打算束缚你,伊敏,在你答应嫁给我之前,你可以有选择的自由。我知道,你从来对人对己都认真负责,所以我愿意信任你的选择。如果你遇到更合适的人,请及时告诉我就可以了。”
“呃,这可真疯狂。”邵伊敏有点儿无语了,可是刘宏宇看着她的样子实在真诚,“就是说你也一样喽?”
“理论上讲,我应该也一样,不过我要去的地方是MIT,你上网查一下就知道,那里的学业负担重得恐怖。我的打算是争取能在四年内读完博士课程,这就意味着我可能连跨过波士顿大桥的时间都没有。而且我清楚地知道,我喜欢的人就是你,不可能有时间或者兴趣再去认识别的女孩子了。如果你肯信任我,我的建议只束缚我自己。”
邵伊敏完全呆住,她没想到和老同学见面会有这样一场对话。良久,她苦笑了:“宏宇,你似乎热衷于给我惊奇,第一个对我说喜欢,第一个向我求婚。你的建议很……慷慨,可是对不起,我还是不能答应,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刘宏宇微笑看着她:“眼下我给不了你更多,伊敏。我拿的全奖也不过是扣除学费后一年两万多美元罢了,也就是说,我要过好几年清贫的日子,直到拿到学位毕业,好在我学的专业应该有比较好的职业前景。我唯一能许诺给你的,就是我愿意把我的未来交给你。”
“我很感动,真的。可是……”她不知说什么好,“哎,你真的是过来开会的吗?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研讨会能够刺激你动这样的念头。”
“我可不是临时动念,伊敏,其实我犹豫好久了。上次你出差去北京,我差点儿就想鼓起勇气跟你说了,可是当时我前途茫茫,根本没资格拿自己的心事来烦你。拿到OFFER以后,我第一个想要告诉的人就是你,如果不开这个会,我也一定专门跑来一趟。虽然拿到的只是一份奖学金,可是毕竟我对未来多了一点儿信心,要再不跟你说,我想你大概会一直拿我当个谈得来的同学罢了。”
“我还是不知道怎么说好,宏宇,你也谈过恋爱,你觉得像我们这样的两个人,有可能和你那不靠谱的师兄一样,跳过恋爱那一环节一下谈婚论嫁吗?”
“我们还有时间呀,我的毕业设计没多大问题,剩下就是办护照和签证,顺利的话,八月下旬动身。如果你没意见,我们可以趁这段时间加深了解。如果觉得可以谈下去,网络也很方便。”
邵伊敏再次呆住,刘宏宇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她微微往回缩了一下,可还是停在了他的手中,她并不反感这个坚定温暖的接触,只是十分茫然,抬起眼睛看着跟自己并肩而坐的他,迟疑了片刻才说:“可是……”
“别可是了,你好好想想再答复我好了。我的提议是长期有效的,你马上回绝的话,就太伤我的心了。”
两人中午按原定计划去吃农家菜,一路上刘宏宇再没将话题转到这件事上来,只随意讲着学校里的趣事,对于农家菜的味道也是赞不绝口。
邵伊敏的心算是慢慢平静了下来。两人吃过午饭后,她再开车,准备带他去市区转一下。手机收到短消息,是罗音发过来的,问她下午去不去打羽毛球。她想似乎两个人都不爱逛街,而且再两两相对,总有点儿尴尬,就问刘宏宇愿不愿意去打球。刘宏宇笑了:“我一直喜欢羽毛球,虽然校队高手太多我冲不进去,可是在羽毛球协会,我得算排得上名次的。”
她给罗音回了短消息约好时间,然后送刘宏宇回宾馆拿衣服,再开回家换衣服拿球拍。赶到羽毛球馆时,罗音、张新、戴维凡还有另外一男一女已经开始打球了。看到伊敏带着个男人一起走进来,罗音和戴维凡不约而同惊得停了手。伊敏给他们做了介绍,不过她的介绍就是通报各自姓名,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然后再去订了一片场地,和刘宏宇开始打球。罗音瞟一下戴维凡,他不动声色,不禁暗暗佩服他那个情场老手的名气不是白来的。
刘宏宇果然没吹牛,打了没多久,邵伊敏就知道他是让着自己了。旁边张新看得心痒,过来挑战,一局下来,也认输了。等刘宏宇休息一下,戴维凡按捺不住也过来了,这两人的球技算得上旗鼓相当,打得十分激烈。
罗音和邵伊敏在另一片场子上打了一局下场休息。罗音看着场上暗暗好笑,老戴面色严肃,今天打得格外认真,平时那点儿自恃技高漫不经心的样子全没了。她看下他对面的刘宏宇,固然没有老戴那么高大英俊卖相好,可是人家个子高高,眉目端正开朗,既有书卷气又举止大方,的确是看着很舒服的一个男人。
“你们认识多久了?”她闲闲地问邵伊敏。
邵伊敏好笑,换个时间这么一问,她还得好好想想,偏偏上午刘宏宇才总结过:“快十年了吧。”
罗音一怔,想老戴算是没半点儿机会了。“那不是青梅竹马吗?”
“你当我今年十四呀,我们是高中同学,你可真能联想。”话是这么说,邵伊敏想想刚才刘宏宇跟她提的建议,觉得会联想也真是一种好的直觉了,而自己作为女性的直觉实在是有点儿欠缺。
果然罗音好笑地回头看看她:“刚才他看你的眼神可不像普通同学的眼神。”
邵伊敏哑然,恰好这时手机响了,她拿出来一看,却是苏哲的号码。
那天他们分手后,他便去了香港,其间给她打来电话,说有事情要多耽搁几天,她只“哦”了一声。那边苏哲并不理会她的惜字如金,仍然很流利地交代着行踪,说会在这个周末赶回来,然后叹息一声:“突然想起以前,也是走在中环街头,接到你打来的电话。”
她当然也记得,那次也是苏哲出差香港,她在城市喧嚣的人行天桥上,头一回对着手机说出了想念。这样的回忆来得并不让她愉快,她无话可说,沉默地挂上电话。现在她确实不想接他的电话了,可是也只能站起来走开几步接听。
“你好。”
“你好,伊敏,我回来了,晚上一起吃饭好吗?”
“不好意思,我今天和人约好了,没时间。”
苏哲也不勉强她:“那好,我回头再打你电话。”
她放下电话,也说不上算不算松了口气,转头对罗音说:“打球吧。”
一场球打完,大家各自去球馆的淋浴间洗澡换了衣服。出来以后,罗音建议一起去吃饭,出乎她的意料,这次邵伊敏一口答应了。
上车后,刘宏宇好笑地看着她:“伊敏,我的建议让你很为难吗?”
“不是呀,”她将车倒出车位,跟上前面戴维凡的车,“我坦白吧,你别鄙视我,我在天人交战,觉得答应了你,未免就是占了你的便宜。”
刘宏宇大笑:“这是什么逻辑,明明是我在打你的主意。我欢迎你提前决定给我惊喜,不过眼下你不要为这事困扰了,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什么时候想好了再说都可以。”
邵伊敏也觉得自己的心神不宁未免可笑,笑着摇摇头:“我们去好好吃饭得了,他们都很会玩很会吃,不像我,吃来吃去都是招待公司客人的地方。”
的确,罗音、张新和戴维凡一伙人都很腐败,带着他们去吃了一顿小巷深藏的美味晚餐后,又拉着同去钱柜K歌。
邵伊敏完全不喜欢唱卡拉OK,而且到那种密闭的包房时间待久了,耳朵里微微的鸣响会让她觉得不舒服,每次公司有类似应酬全是推给办公室主任。刚好刘宏宇也不好此道,说他明天得和导师一起赶早上飞机,于是两人先告辞了。
出来以后,刘宏宇说:“你今天陪我一天了,刚才还喝了点儿酒,开车不安全,我陪你回去,然后自己打车回宾馆就行了。”
邵伊敏并没喝多少酒,不过还是照他的话,将车放下。刘宏宇拎了她的球包和自己的背包,陪着她慢慢往她租住的地方走着,享受着带点儿凉意的夜风吹拂的安静感觉。到宿舍院外,刘宏宇站定,将球包交给她:“上去吧,早点儿休息。”
她仰头看着他:“宏宇,明天我不送你了,不过我答应你,你出国时,我一定去北京送你。”
刘宏宇笑了,抬手替她将风吹乱的一绺头发整理好:“那我们说定了。”
他的手指温暖,轻轻触到她被晚风吹凉的脸。她情不自禁地将脸靠到他的手上,享受这个不让她抗拒的触摸。夜色下,他注视她的目光温柔,看着这个眼神,她觉得心情和天气一样宁静安详。停了一会儿,她徐徐离开他的手,伸手拦停一辆出租车:“去吧,再见。”
刘宏宇紧紧握一下她的手,上车走了。邵伊敏站在路边,看着远去的出租车红红的尾灯消失在夜色中,心想,也许刘宏宇这个提议并不像初听起来那么惊悚,毕竟他是自己的同乡、同学,认识了差不多十年之久,她和他在QQ和MSN上谈私事最多,交往起来,显然比再去和一个陌生人从认识开始要容易得多。
她正要转身进院子,一辆车疾驶过来,带着刺耳的刹车声急停在她面前。她惊得后退一步,站上人行道。车门打开,苏哲下来,从车头那边绕过来站到了她面前。
“我的确很有自虐精神,在车里坐了两小时。我想见你,可是怕你直接又是一个没时间丢给我,一直对着手机犹豫要不要打你的电话,结果让我看到这样深情的一幕。”
昏黄路灯下,尽管苏哲的神情和声音都保持着平静,邵伊敏也能辨出隐含的怒意。她并不怕他发火,但不希望在这里闹得别人看笑话:“你有什么事吗?”
“我们是站这儿谈呢,还是上你住的地方谈?”
她看看身边的人来人往,认输了:“一定要谈的话,找个地方吧,咖啡馆或者茶馆都行。”她自己拉开沃尔沃车门,坐上了副驾座。
苏哲发动车子,两人都保持着沉默。很快邵伊敏发现苏哲没有在路边咖啡馆停下来的意思,而是朝城外开去,速度还着实不慢。她只有系上安全带,认命地懒得作声。她一向方向感不算差,这一年多又经常开车,看着窗外,意识到是开往他们第一个情人节待的那个郊区湿地保护区,不禁苦笑。她想,对着墨水湖她可以做到释然,不知道对着这里还能不能保持平静。
车内CD放着BonJovi的歌,邵伊敏这几年没放下英语,业余时间听得较多的也是英文歌曲,刚好这首她听过,《It'sMyLife》,她凝神听着反复吟唱出的那几句:
...Ididitmyway
IjustwannalivewhileI'malive
It'smylife...
她不能不想到,似乎正是从这个湖边开始,她的生活变得让她无从把握了。
车停下来,邵伊敏开门下去,迎面吹来带着青草和湖水气息的凉风,颇有点儿凉意。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运动服,情不自禁地瑟缩一下,苏哲脱下西装外套披到她肩上。
她情不自禁地仰头看向天空,大半轮明月悬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湖面上空,并没有多少星星,灰白色的浮云缓缓流动,月光时而明亮,时而暗淡。
她转身看着站在面前的苏哲,努力笑了:“终于我们也有旧可怀了,真好。要是你和每一个分手的前女友都这样怀念,你的日程会很紧的。”
苏哲一把抓住她的肩头,凑近她的脸,咬着牙说:“现在看我这样狼狈,你很开心吗?”
“我要是像你以为的那样恨你就好了,那我现在确实能很开心。”邵伊敏沉默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可是我并不开心,信不信由你。”
苏哲凝视了她一会儿,松了手,从口袋里取出烟盒,没有打开又放了回去,靠在车上,长长叹了口气:“你和他,是在恋爱吗,伊敏?”
邵伊敏坦然地说:“他向我求婚,我答应他好好考虑一下。”
一瞬间,苏哲脸上错愕、震惊、愤怒、绝望……各种表情混杂到了一起。他努力平复着情绪,好一会儿才哑声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伊敏,如果是因为我的纠缠让你厌烦想逃避,我道歉,我以后会和你保持你能接受的距离,可是不要因为这个原因就轻易答应他。”
她一下沉默了,靠到车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做任何决定都会考虑再三,而且我尊重他对我的诚意,不会因为逃避就随便走进一段婚姻,所以不用担心我。”
“你的确从来不随便做决定,所以我永远记得你曾经那么认真又那么简单地跟我说一个‘好’,答应和我去深圳。可是我实在够蠢,竟然没能珍惜守住你的这个承诺。”
“我们一定要不停地重提旧事吗?”
“那天你说你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来,我很难过。”
“不不不,忘记我那天说的话,我只是一时情绪化而已,我不记恨你,也不想充当怨妇让你内疚。”
“不要跟我说你早原谅了我,因为我自己并不打算原谅自己。”
“那又何必,虽然你的生活是你的事,可是那样自我折磨对我没有意义。”
苏哲回头,对她微微一笑。此时正好浮云飘过,皎洁月光下,他的笑容温柔得让她一窒:“有没有听过杜甫的一句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邵伊敏摇头,她对诗词的了解只限于课文而已。
“参与商是中国古代的星宿名,按照现在天文学的星座划分,参星是猎户座,商星是天蝎座。参星在西而商星在东,当一个上升,另一个会下沉,永无相见的可能。我在深圳住一个高层的顶楼,每次用天文望远镜看星星,都会想起这句诗。现在我不知道是哪一种比较容易让我接受一点儿:是永远再不见到你,还是见到你却无法再接近你。”
“可能我比较凉薄,总觉得这样相见,不如不见。”
苏哲短促地一笑:“是呀,我自己毁了你对我的信任,怪不得你。照你这样的决心,我想我的机会很小了。如果你决定了你的生活去向,我不会再来打搅你。可是在能看见你的时候,我还是愿意待在这里看着你。”
邵伊敏呆住了。转瞬间流云遮住月光,他的面孔陷入昏暗之中。她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如果苏哲保持刚见面时的强硬态度,她根本不会动容,可是眼前这样的表白,她有点儿负担不起的感觉。
昔日的点滴一点点流淌在邵伊敏眼前,所有她以为已经达成妥协、收拾得好好的安放在心底的记忆,突然全部翻腾起来。她咬着牙压制着自己想要冲口而出的一声叹息,这样的用力让眼睛有些涩涩的感觉。她只能仰头看着暗沉的天空,努力试着让这一阵情绪波动过去。
苏哲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她微微挣扎了一下,但恐惧地发现,自己并不抗拒这个拥抱。她想,近几年来一片空白的感情生活果然给自己留下了很大的麻烦,竟然对所有的温暖接触都如此渴望。她迟疑一下,伸手抱住他的腰,那个坚实的身体如此陌生地散发着温度,诱惑她更加贴近。她试着将脸贴在他胸前,倾听着他的心跳,呼吸着她一度熟悉的气息。苏哲低下头轻轻吻她的头发,他的嘴唇慢慢移向她的额头,灼热地烙下。她猝然后退一步,挣开了他。
邵伊敏再能开口时,声音已经沙哑了:“苏哲,这样只会让我鄙视自己,到了今天,仍然控制不了自己的那一点儿身体反应。”
“那么到了今天,你还是觉得我想要的不过是你的身体吗?”
“如果我们想要的只是彼此的身体,倒用不着这样挣扎了。”她重新靠到车上,苦涩地说,“我不怀疑你的诚意,苏哲。可是我想,你想留住的不过是你记忆中那个单纯的女孩子罢了。她当时生活单调,贪心幼稚,只想盲目抓住一点儿温暖,也不管那个温暖能不能属于自己。”
“如果我给过你温暖,你也温暖了我,伊敏。在我心里,你仍然是那个女孩子,永远是。”
“没有人能永远单纯如最初,但有一点我的确没变,苏哲,我和从前一样,对人从来没有无原则的信任,对感情这个东西从来没有把握。而且现在,我再没从前那样的孤勇,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和生活做任何赌博。所以抱歉,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回答。”
风带着流云缓缓而过,明月清辉重新徐徐洒下。苏哲低头注视她,他俊朗的面孔此时表情是沉郁的:“应该是我对你说抱歉,明知道你不喜欢,我也不会放手不争取,不过我答应你,最终你给我什么样的回答,我都会无条件接受。”
“你在给我出难题,想看我会固执自我到什么程度吗?”邵伊敏涩然一笑,“可是没办法,我们都只能做自己必须做的那个选择。回去吧,而且以后再不要有这样的见面了。白天那个男人向我求婚,我虽然还没答应他,但我必须做到配得起他对我的信任和爱。”
她不再看他,拉开车门先上了车。隔了好一会儿,苏哲才上车。两人一路沉默返回市区,车停在宿舍院外。她跳下车,头也不回地进了院子,苏哲注视着她的背影,降下车窗,从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只觉得从心到身的疲惫慢慢袭来。
昊天集团正酝酿着在港交所本板上市,苏哲连日在香港做着准备工作,与集团前期选定的保荐人沟通,会见由保荐人组织的中介机构团队。这项工作繁杂而耗时,他不得不比预计的时间待得更长,差不多天天加班到深夜。但所有工作的劳累似乎都抵不上此时这种完全无能为力的感觉来得压迫,他将左手搁在车窗上,看着暗红烟头上的烟雾袅袅上升,半天才弹一下烟灰。
张新开车送罗音回来,他的车正停在苏哲车后。他学的是机械,做的是广告,却是不折不扣的车迷,对各类车子的性能特征有超乎寻常的爱好,虽然眼下只买得起一辆经济型轿车代步,但并不妨碍他订阅各种汽车杂志,每年去看北京、上海的车展。此时,停在前面的沃尔沃XC90在本地比较少见,他下了车自然不免要多看几眼。
罗音知道他的这点儿爱好,取笑他:“看到好车,比看到美女的反应强烈多了。我先上去了,再见。”
张新连忙说:“我送你上去。”
罗音突然停住脚步。沃尔沃司机座车门打开,苏哲走下来,他绕到后座,拉开车门,拿出搁在那里的羽毛球包,一时犹豫,要不要打电话叫她下来拿。罗音迟疑一下,开了口:“嗨,你找邵伊敏吗?”
苏哲诧异地回头看着她。罗音自嘲地想,果然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只大方地一笑:“我是邵伊敏的同学,罗音,我们以前见过不止一次了,现在我和她合租。”
苏哲点头:“你好,谢谢帮我把这个拿上去给她,我先走了,再见。”他将球包递给罗音,再礼貌地对张新点点头,转身拉开车门,突然停住动作,回头看着罗音,“我们似乎去年在一家餐馆也见过面,对吗?”
罗音没想到,他没记住以前在学校的直接对话,却记得去年秋天在餐馆的那匆匆一面,想起当时她花痴的凝视,不禁有点儿脸红:“是啊,吃鸭子煲的地方,当时我男朋友也在。”
苏哲根本没看张新,只盯着罗音:“你一直和伊敏租住在这里吗?”
“对,我们毕业后就合租,没搬过家。”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难言,但再没说什么,只点点头,突然转身上车,发动车子开走了。
张新仍然在琢磨那个球包:“哎,不是那个马上要去美国的MIT准博士送邵伊敏回来的吗?球包怎么在这个人手里了?”
“你个八卦男。”罗音收回视线瞪他。
张新有点儿难为情:“我没八卦的意思呀,不过一向只看到老戴的剧情复杂,没想到邵伊敏……嘿嘿。”
罗音想,是的,关于邵伊敏,没人想得到,她那个如止水一般的平静下面,涌动过什么样的波澜。
邵伊敏接下来的工作仍然异常忙碌,她先陪同徐华英带着地产公司的高层和昊天那边地产开发的负责人共同确定购物中心的规划方案、出资细节,选择合作银行。徐华英不止一次地在公司内部会议上感叹,昊天在商业地产开发方面的实力和经验让丰华只有学习的份儿。
原商场的定向爆破工作也提上了日程,这个环节由丰华这边全权负责。通过招标,一家外地工程爆破公司拿下了这个项目。初步确定好时间以后,邵伊敏的任务就是会同这家公司共同跑各个相关部门,办理定向爆破需要的各项烦琐手续。这天下午,她刚回办公室,桌上外线电话就响了,她拿起来接听。
“你好,请问哪位?”
“邵小姐吗?你好,我是林跃庆,乐清乐平的父亲。”
“林先生你好。”邵伊敏很意外,她和林跃庆只在几年前见过两面,此后再没联系。
“邵小姐,我现在在本市,想看你什么时间方便,约着一块儿吃个饭。”林跃庆十分客气地说。
她考虑一下:“这样吧,林先生,我今天晚上还要加班,方便的话,晚上八点在华新路口的咖啡馆见面行不行,吃饭就不用了。”
林跃庆一口答应。放下电话,邵伊敏无奈地摇头,她当然知道,林跃庆找她,只可能是谈论苏哲。关于这个话题,她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和第三者谈的。
近一个月里,苏哲出现的次数并不多。昊天的城北百货店与丰华的合作按计划进行中,在城南的百货店已经先一步托管了本地另外一家效益不佳的商场,开始前期管理人员进驻和店铺升级改造工作。各项工作都有专人负责,进行得有条不紊。他还是香港、本地两头跑,不过走之前和回来之后,他都一定会给邵伊敏打电话交代一下行踪。他的语气平静而温和,她也只能礼貌应对。
忙碌之余,她不可能不想自己面对的怪异状况。可是自从那晚以后,苏哲很守自己的承诺,和她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像一个标准的男友那样,详细报备自己的行踪;约她出去,就算她一口拒绝了,他也毫不为难,只嘱咐她按时吃饭,早点儿休息。偶尔在公司碰面时,他目光温柔,举止体贴,有眼睛的人差不多都能看出点儿不一样来。邵伊敏一眼瞥见徐华英的秘书看着他们一脸惊奇和玩味的表情后,只好匆匆走开。不过苏哲除此之外,再没有让她为难的举动,她在情在理都只能听之任之了。
晚上,邵伊敏准时到了咖啡馆,报上林先生,带位小姐直接将她领到角落的一个座位,林跃庆已经等在那边了。几年不见,他看上去没太大变化,仍然是十分精明强干的样子。见她过来,他起身招呼。
邵伊敏让服务员上一杯拿铁,然后看着林跃庆:“林先生,乐清乐平都好吧?”
“谢谢你的关心,他们都很好。乐清去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学建筑设计,乐平在温哥华卑诗大学学海洋生物,”他补充道,“咏芝现在在一家贸易公司做事,应该做得还算开心。”
自己教过的两个孩子居然已经上大学了,她微微一怔,不能不感叹时间过得真快。“林先生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邵小姐,你很爽快,肯定知道我是因为苏哲来的。”对着邵伊敏那双镇定澄清的眼睛,林跃庆略有点儿尴尬,“你也知道,我是他表兄,他妈妈是我的小姨,我们关系很近,也一直很亲密。”
邵伊敏不作声,他只有继续讲下去:“我想苏哲可能跟你说过,他和他父亲关系一向不大好,四年前还是他母亲求他,他才肯回去做事的。后来为了某些事,又差点儿和他父亲闹翻。”
“他母亲现在身体还好吧?”
“她的手术很成功,现在每年复查,应该没有大碍了。”
“那就好。”
“我想我是扯得有点儿远了,可是,他家情况确实复杂。我简单说吧,这几年,苏哲潜心工作,做得很不错,和他父亲、哥哥的关系也算和解了。目前昊天金融、融资和上市方面的事务是由他负责,恐怕现在除了我,他家没人能理解他为什么要主动跑到这边管昊天百货的中部拓展业务。”
邵伊敏笑了:“我没理解错的话,林先生觉得他的决定和我有关系。”
“不是我觉得,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是吗?”她摇摇头,“可是,我对他的决定无能为力,他做决定之前并没征求过我的意见。”
“你始终不肯原谅他吗?”林跃庆突然问道,邵伊敏蓦地抬头看着他,他也毫不避让地注视她,“对,我知道你们恋爱过,也知道你们分手的原因。”
“我不知道苏哲都跟你说过些什么,林先生。总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当时就告诉他,我原谅他了,但除了原谅,再没别的了。”
“邵小姐,我冒昧地问一句,没有一点儿挽回的可能吗?哪怕苏哲为你承受了你想象不到的压力,香港、深圳和本地三处奔波,拒不向他父亲解释他目前的状态,一心只想在这边多待点儿时间等你回头。”
邵伊敏沉默了好一会儿:“如果你是想让我愧疚,那么好吧,我确实有负疚感,虽然他做的牺牲或者说努力不是我要求的,也不是我想要的。”
“苏哲想要的不会是你的负疚感,如果他知道我多事来找你,恐怕会和我翻脸。”林跃庆喟然长叹,“甚至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找你说这些是为什么,明摆着你心志坚定,如果他都无法打动你,我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哪里能影响到你。可是这样拖下去,我怕他会再度和他父亲起争执,我的小姨恐怕又会夹在中间着急两难了。”
“林先生,我很为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觉得我已经尽可能跟苏哲讲明白了,没有一点儿暧昧不清的地方。”
“我并不是把苏哲要面对的难题摆到你面前来让你为难,他是成年人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了解你的个性应该远胜于我。如果他明知道不可能成功,还愿意把自己的时间花在这里,的确他应该自己承担所有后果。可是,我还是必须多事问一下,你觉得你对他是不是太苛刻了一点儿?”
邵伊敏想了想才说:“林先生,我不想无礼,不过我也冒昧一下,请问在提出离婚以前,孙姐原谅过你吗?”
林跃庆沉下脸来:“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