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月月,日日朝朝,心思寄托在江湖,身躯窝在衙门,行尸走肉一般,记住这个的同时,忘却另一个,行事作风越发小心谨慎,再不复当年江湖豪杰气象。
屋外闪过一道惊雷,轰隆声由远及近,睡觉不安稳的崔英起身走出屋门,看一眼满天月色,小声骂道:“晴天旱雷,真他娘的古怪。”
旱雷情形已经有一段时日,崔英某天在公署提了一嘴,众人疑惑不解,几次三番过后,崔英才晓得,那雷声似乎只有自己能听到。
年轻那会儿闯荡江湖,妖魔鬼怪的事情听的多了去,甚至亲身经历过一两次,仙人神姿也见识过,可崔英自认为没有牵连过深,应该招惹不来啥大凶之徒,大恶之辈,没道理针对一般,和一个衙门主簿过意不去。
可偏偏那雷声只有自己能听到,奇了怪哉。
每每四下无人时,崔英总会想起那段江湖岁月。豪杰满座,酒盏交错,兄弟相随,刀山火海皆可去,义薄云天,千里奔袭只为情。
明知没有回头路,慷慨赴死,谁也不欠谁,若有心,来年到我坟前敬我三杯,死也瞑目了。
崔英脸色浮现苦笑,很久没给兄弟敬酒了,估摸没少在下边跳脚骂娘。
起身回屋时,又纠结起某件事,自己好像有个过命交情的兄弟,可总记不得是谁,也想不起长啥样了,俩人一起闯荡江湖的时日最多,可崔英如今只是隐约记得他姓“陈”,再无其他。
这种近乎莫名其妙的事,几乎都要成了崔英心病,曾经和媳妇抱怨过,却换来一句“不要多想”,可崔英待在府衙,若无意外,一坐就是整日,平时没了公事,念头压制不住,最是容易胡思乱想。
这让崔英莫明悲痛,不该如此的,才进公门几年而已,竟是忘记如此多,日后那还了得?我这该不会是未老先衰吧?记得江湖那几年,打架也没伤到过脑壳,咋就未老先衰了。
崔英暗自伤悲一番,走进屋里,心道:“罢了,罢了,好坏就这么着吧,记得媳妇闺女就行了。”
屋门关上的一刹那,又是一道旱雷。
不再是只闻其声,闪电划过夜空,与满月争荣。
往后日后,崔英上差按部就班,晚上下差,除去必要应酬,早早赶回去陪媳妇闺女,阖家欢乐是真,其乐融融也不假。
那个不晓得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的兄弟,也越发让她迷惑,向往江湖的那颗心,也越发的按捺不住。
某天下差,崔英照例往家走,进了巷口走上几步,突兀停下,呆立不知许久过后,转身去了别处。
拿着私房钱卖了一壶好酒,崔英躲开人多处,寻一处安静无人的四方亭自饮自酌。
“别人是了无牵挂才想着去闯荡江湖,反观我妻儿皆有,也想,甚至更想去江湖里快意恩仇,媳妇骂我傻,看来是对的。”
“父母在不远游。父母故去之后,我才去的江湖浪荡,如今窝在衙门当差,这便是‘求仁得仁’么?”
“媳妇貌美如花,闺女机灵聪慧,大舅哥也够照顾我的,同僚即便说闲话,也不比当年,按理来说,我这儿该知足了。”
崔英拍着胸膛憋闷道:“可我心里堵得慌啊。”
一身官服的崔英神情落寞,每喝一口酒,忧虑多一重,心中郁气无处泼洒,便指着亭外夜空破口大骂。
“要么给老子升官,要么让老子发财,去江湖打转也行,让老子天天和算盘账本打交道,想气死我,是不是?气死我这个小主簿,好让别人踹寡妇门,霸占我婆娘,打我闺女主意,狗日的,好算计呀。”
“骂完了?”
崔英醉眼蒙眬扭头看去,咧嘴笑道:“夫人过来了,为夫献丑了,对不住。”
严梦霜摆一下头饰,来到她身边,脸色柔和道:“心里那么不痛快,骂就骂了,等到日后夫君飞黄腾达,再找补回来也不迟。”
崔英连连点头,“对,等我升得高官,干死那些说闲话的二皮脸,让他们晓得,娘们也不是好惹的。”
严梦霜笑道:“行了,别在外面疯了,小绣儿都心急了,咱们赶紧回家去罢。”
“哎呦,咱家小宝贝终于想爹爹了,不多见,走走走,为夫等不及想去看看,这可少见。”
“张嘴胡咧咧,开玩笑用在孩子身上,不嫌丢人么?”
自称“老夫老妻”的两口子,相互挽着手心走过街巷,路遇熟人则招呼一声,碰到经常光顾的店铺,夫妻俩停留片刻,并不进去,只是随口说道几句。
涨价的就是黑心,原价的就是良心,这话太绝对,不过在衙门里有“妻管严”名声的崔英不敢反驳,全随媳妇,媳妇只要开口,她就点头,末了还要称赞几句媳妇体恤民情,有皇后风范,惹来严梦霜妩媚白眼。
一道闪电在夜空炸开,崔英先是抬头,再看一眼四周,除去她外,就连身旁的严梦霜都是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
崔英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仰头看去夜空,喃喃心语道:“兄弟,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