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人回来,姜年追问了几次贺佩玖只用:想在仔细检查检查为由敷衍掉。并且,还电联了大舅哥,让姜夙今晚把姜年接回家里去住。
姜年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在吃了晚餐没多久,燕薄询也到了姜年才晓得可能他们俩有些事要解决。
“没事,别担心,医院里除了贺家的人,还有燕家的人在保护。再说,事情已经解决,七爷不会有什么事,遭了这么一次,在仔细检查检查也能让七爷自己放心。”
姜年笑着,在逗弄郁佼人怀里的棉棉,棉棉很喜欢这个小姑,或者说是个很贴心的小棉袄,长辈逗她的时候只要不是睡着,见了谁都会露出笑容。
而且小家伙还有隔代遗传,继承了黎筱脸上的酒窝,比起刚生下来那时皱巴巴的样子,现在是白白净净,胖嘟嘟的超级可爱。
“棉棉这么喜欢小姑啊,那你快点长大,小姑给你买好吃的,好玩儿的啊。”
郁佼人笑她,“你跟咚咚说的话一模一样。”
“是吗?”
“可不是,咚咚他啊,做完作业第一时间就是来视频一定要见小妹妹,总是跟小妹妹说:你快点长大,哥哥有好多好多钱,给你买漂亮的衣服,好吃的东西。自你跟七爷这次住院,我感觉咚咚更懂事了,有时候我看他埋头做作业要做大半天,就觉得他太累,让他放松放松玩玩游戏……”
“非常自觉的拒绝我,还主动跟四姐说要报补习班。”
“小时移本来就懂事,七哥,爸妈,四姐都把他教育得很好。”她跟贺佩玖都住院后,小时移就回了老宅,每次来医院探望都不撒娇了,话也没以前多,安静懂事到令人心疼。
她所有的关心都给了贺佩玖,已经疏于照顾小时移好久。
今晚的天很黑,没有风,没有星子冷月,像着了最黑的墨。
晚上十点多,医院规定的探视时间结束,住院部,整个医院都变得安静下来。
病房里,贺佩玖已经换了衣服,站在穿衣镜前在系衬衣最后两颗纽扣,他戴着眼镜,镜片的光折射出来无尽的冰冷。
叩叩叩——
武直推门进来,颔首,“七爷,已经清理干净。”
贺佩玖嗯了声,走过去关了灯从病房出来,今晚VIP住院部这边所有的监控都关了。
今晚好安静,安静得令人心慌。
从A栋到B栋穿过一条悬空走廊就行,过了走廊后贺佩玖停了脚步。
“贺御。”燕薄询披着一身冷寂的白炽灯,只叫了他名字但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贺佩玖撩着眼皮,停在介于黑与暗之间。
“薄询,事情总该有个了结。”
“这世道,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你知道贺家祖上是做什么的,有些事情贺家容不了!”
贺佩玖态度已经表达很明显,今晚这件事他非做不可。
“天道轮回,欠别人的总归要还!”
燕薄询了然,就不在拦贺佩玖,踱步过来拍拍他的肩,“我在车上等你。”
燕薄询走了,守在这栋病楼所有人都撤走了。
市医院B栋住着一位重要的病人,很多年24小时都有人在保护照顾,但在这一晚所有人全部撤走一个不留。
没有旁人,没有监控,所以除了当事人与贺佩玖,没人会这道这天夜晚B栋发生过什么。
齿轮摩擦过滑道,病房门开了,房间里光线很昏暗留了盏夜灯,病床旁很多仪器都在正常运行中,而床上躺着一个男人。
贺佩玖看了眼没作声,去到仪器旁一部部的全部关掉。
“二哥,躺了这么久也累了吧,不如起来活动活动。整个病楼只有我们两兄弟……”
“就没必要在装了。”
没错,病床上躺着的就是贺家遭遇车祸,被诊断为植物人的贺家二爷。
贺宵——
当时的车祸很严重,贺宵的半条命是医生抢救回来的,躺了许多年一直未有进展,为此贺佩玖请了许多国外专家来会诊都无起色。
连他都以为,二哥可能会这样躺一辈子。
“贺御,你还真是……”躺着的贺宵果然睁眼了,没有半点病人刚苏醒的虚弱样儿,“不枉爸爸最疼你,你果然不会让人失望。”
贺宵坐起来,四肢健全,虽穿着病号服俨然不影响他身上的气质。两兄弟,眉眼之间很相似,特别是眼神,都有着胆大包天的狂妄恣意。
“贺立松,不是死了吗。”
贺宵的言下之意,知情人贺立松死了,贺御是怎么知道他装植物人的事儿。
贺佩玖侧身,眼神冷得犹如一潭死水。
“三哥告诉年年的。”
“年年?”他点着头到窗边,开了窗,从柜子里取了藏着的红酒,“小五,陪二哥喝一杯,咱们两兄弟很久没一起喝酒了。”
贺佩玖没作声,却跟了过来,瞧了眼红酒的牌子,是贺宵最喜欢的酒庄。
“不知不觉我躺了这么久,你跟姜年都结婚了。不过好可惜,二哥不能亲眼看见你迎娶弟妹,看着你成家立业儿女成群。”
鲜红的酒液撞在玻璃杯里,快速发酵,空气里都酝酿着一股红酒香。
贺佩玖接了酒杯。
“这条命有人来取,你不用着急。”
贺宵笑了笑,呷了口直夸红酒好。
“小五,你很恨二哥吧。”贺宵仰头看他,“你的性子最像爸爸,二哥做的那些事在你眼里肯定容不了。”
贺宵不喜欢小贺家的人,所以叫的小名不是按贺家,小贺家两兄弟的大小顺序来叫的,贺家只有四个孩子,加上作为养子的贺淮,贺佩玖在贺家排老五。
“……贺淮,跟弟妹说了什么。”
贺佩玖抿抿唇,“三哥告诉年年‘最不可能那个人便是最恶的人’。”
废弃停车场,姜年以为贺佩玖被杀扑上来跟贺淮拉扯到一起,在注射镇静剂前一刻,贺淮靠在耳边偷偷留了这么一句。
他一口气把酒喝光,去到沙发旁又给自己倒了杯。
“二哥,三哥他临死之前都在给你机会。你是怎么做到,在很贺立松合谋灭了余家满门之后还能这样若无其事的面对三哥?”
“他是给我机会还是给你机会?”贺宵冷嗤声,“贺淮疼你,难道我就不疼你?贺淮都死了,贺立松也死了,余家灭门那是几十年的事了。”
“小五,爸妈年纪大了,刚丢了一个儿子,难道你还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在丢一个儿子?小五,这些事你本可以当做不知情,贺立松,贺淮一死案子就能结案,你为什么要追根究底,为什么一定要把我逼到这一步?”
“连贺淮都在让你做抉择,让你选一条对所有人都好的路,为什么要……”
“赶尽杀绝!”
贺佩玖偏头,面色紧绷,“你怪我对你赶尽杀绝?二哥,如果连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让我怎么面对那些枉死的人,为这些事牺牲的警察,战友,让我怎么面对我身上的军装,怎么面对维护安稳,想为受害者讨公道牺牲的英雄们!”
“我曾经是军人,为了家国信仰连命都险些豁出去。”
“你现在说这话,是想那些同样牺牲的掉的英雄烈士们,流血又流泪吗?”
“小五!”
贺宵折断了手里的酒杯,无可奈何的深吸口。
“小五,大哥已经过世,贺淮也死了,贺立松死在监狱,咱们贺家就只剩下你跟我两个儿子。算二哥求求你,不要再让爸妈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放过二哥,余下的日子我会吃斋念佛去偿还,去赎罪。抒怀快要结婚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尽父亲的责任,看在抒怀的面上留我一条生路,小五。”
“你还敢提大哥?”贺佩玖挑眉,面色乖戾,“你对大哥大嫂做的事,你怎么敢在提他们。你知道贺抒怀没了父亲的可怜,那你可想过贺川知跟贺立阙!”
“我们可是兄弟,可你为了自保,弑兄弑友,甚至还想伤害你侄子!”
“我不想的!”贺宵跳起来,垂下的手臂抖如筛糠,“我不想,我真的不想伤害大哥,是大哥咄咄相逼,逼我去跟爷爷自首,逼我为秦家,柳家,贺立松做的那些事负责。小五,我不是始作俑者,不是罪魁祸首,我只是意外知道贺文博兄弟做的事,顺势查到关外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买卖。”
“我是一时贪心,一时的误入歧途。可大哥不听我解释,一定要置我于死地,你说我能怎么办,能怎么办?”
贺佩玖咬牙,声音微微在发抖,“所以,你利用我做的旅游计划,谋杀了大哥大嫂!”
“小五,我是被逼的,我真的是被逼的。”
“呵,好一个被逼的!”
“贪婪是别人逼你的?作为幕后推手,保护伞是别人逼你的?谋杀大哥大嫂是别人逼你的?灭了余家满门是别人逼你的!”
“小五……”
“二哥,我还小的时候贪玩,不小心摔坏了父亲送给大哥的钢笔,为了逃避责任我撒谎。这件事却让你知道,当时你是怎么告诉我的?”
“你说‘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为恶小而为之’,你说男子汉要为自己每一个错误的决定而负责,你说根不能坏,根坏了就什么都没了!”
“大哥,你,我们是亲兄弟,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贺宵失神般的跌坐回沙发,沉吟一刻,拿过贺佩玖的酒杯一口喝完。
“对不起小五。”
“对不起爸妈,对不起大哥,对不起川知,小五,二哥让你失望了。”
贺佩玖咽了咽口水,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放在桌上推过来。
“跟爸爸,说两句吧。”
贺宵面色一怔,想不到电话一直接通,他抖着手按了扩音键,抖着嗓子喊了‘爸爸’两个字。
“贺宵。养不教父之过,你一路走好,你欠的债去了以后在慢慢还。”
“这是爸爸能给你的最后的体面。”
“抒怀是个好孩子,有老七盯着不会行差踏错,我跟你妈走了也不用忧心,虞宁跟老七会照顾好所有人。”
“贺宵……”
电话那端,贺老沉默好一阵,才哑着嗓音说,“咱们父子缘尽!”
“爸——”
贺宵一下跪在电话前,“您照顾好自己身体,照顾好妈,不孝子先走一步。”
贺佩玖从病房出来的时候走得很慢,出来以后就有些站不住,转身贴着墙壁,掏烟的手抖得很厉害。
“小叔,我给您点烟。”
小叔两字,一下把他眼睛喊红了。
徐望秋推推眼镜,笑起来的时候真有贺淮的影子,他接了打火机点燃一簇火。
“爸爸说过,您永远都是我小叔,永远都是他弟弟。在贺家的几十年,他感谢爷爷奶奶的照顾,感谢小姑跟小叔您的陪伴。”
“大仇得报,他已经了无遗憾,只希望你们平安健康。”
烟接触火苗,燃烧的声音特别脆。
贺佩玖深吸口,眼睛涨得发疼,他几乎用了所有的力气扣着徐望秋的手腕。
“给他一个痛快,二哥欠你的,欠三哥的,欠余家的,我帮他……”
徐望秋摇摇头,“小叔的话,晚辈是要听的。”
走廊里的白炽灯闪了下,徐望秋转身进了病房。
烟烧的一半的时候,他听到贺宵在里面说,“小五,二哥真的错了,爸妈,抒怀就劳你多费心。二哥去还债,二哥欠你的来世在还你。”
“小五,二哥祝你跟弟妹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替我在大哥坟墓前,跟川知说一声对不起。”
尘归尘,土归土。
别人的逍遥法外他可能管不到,可贺家子孙必须清白体面,家训容不了作奸犯科之辈,国法更是容忍不了挑衅法度之人!
贺佩玖闭眼,眼泪滚进嘴里。
好苦,好涩。
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