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管所就是专门关押少年犯的监狱。叫管教所只是好听一些。一进入管教所,迎接他的就是一扇厚重的大铁门。往里走,十几米二十几米又是一道铁门。拐角,又是铁门。总共迈过了七八道大铁门。然后就看到四周的高墙,足有五米多高。墙上布有铁丝网,铁丝上都通上了高压电。
一看这阵势,你就明白什么叫监狱了。
虽然儿子不在家,李丽萍仍然拖着沉重的身躯,为儿子做了四个小菜,买了个小蛋糕,还煮了个生日鸡蛋。她要为儿子庆祝十四岁生日。
坐在饭桌前,她痛哭失声。几个月来,她已流尽了眼泪,本以为不会再有泪了。然而,一想到儿子将在牢里度过一个没有妈妈,没有任何人为他庆祝,连一个鸡蛋都没有,甚至还可能挨饿、挨打的生日,她就心如刀割,泪水又流了下来。
自从正月初九午饭之后,她就再没有见到自己的儿子了。这已经有三个月了。他才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在牢里怎么生活呀。这世界到底怎么了?怎么能够给一个不大的孩子安上那样的罪名?他一个孩子,连家长都不让见?原来说,羁押期间,嫌疑人不能会见家属,后来又说上诉期间,嫌疑人不能会见家属。这都几个月了,为啥一个妈妈见到自己的孩子都这么难哪?
李丽萍在儿子座位面前放上碗筷,再放上一个盘子。她一筷子一筷子地慢慢将菜夹到儿子座位前的空盘子里,就像儿子在吃一样。那个盘子满了,她就再放一个空盘子,继续往里夹菜,直到四个小盘里的菜全部放入到儿子面前的空盘子里。夹完菜,她再将蛋糕一勺一勺地挖到儿子座位面前的盘子里。她说:“儿子,多吃点。”仍然是那样的速度,好像儿子在吃。然后,她又拿起鸡蛋在儿子座位面前的桌面上一磕,说:“鸡蛋破壳,又长一岁!”
以前,每年儿子过生日,都要拿着煮熟的鸡蛋,在儿子脑袋上磕一下,说一句“鸡蛋破壳,又长一岁!”然后就把鸡蛋一点一点塞进儿子的嘴里。儿子不愿意吃,也得吃完。
想到这个情景,李丽萍又失声痛哭,给儿子剥鸡蛋也剥不下去了。她哭了一阵子,还是强撑着起来,给儿子剥了鸡蛋皮。又一点一点地掰成小块,放到儿子座位面前的盘子里。她看着儿子的座位,脸上露出微笑,说:“儿子,吃饱。这可能是妈妈给你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妈妈撑不下去了。”
说出这话,她却是一愣。怎么说出这么不吉利的话?儿子还需要她!她得帮着儿子喊冤。然后,她就昏昏沉沉地躺到床上睡去了。
这一睡,就睡了三天。对面邻居张老师见李丽萍老是没有动静,有些怀疑出事了。因为这几个月,李丽萍几乎天天早出晚归打探儿子的消息,天天都能见到她疲惫的身影。如果李丽萍隔夜不归,或外出时间长,总会跟她说一声的。这两天没见人影,是怎么了?是生病了还是出去了?她就使劲儿敲门喊人。
喊了很长时间,也没人答应。张老师就找到学校领导,说李丽萍家三天没有动静了,别出什么事吧。学校领导一听也紧张起来,让保卫科想办法打开李丽萍家的门,进屋查看。保卫科请来开锁师傅,把李丽萍家的门打开了。接着,就看到了昏死在床的李丽萍。他们急忙把她送往医院救治。
李丽萍在医院躺了五天。精神有所恢复,有点力气能活动了,就出院回家了。她住不起医院。已经跟关系不错的老师们借了几万块钱,她再也交不起住医院的钱。
她面容呆滞地回到家。看到桌上给耿乐过生日的饭菜已经臭不可闻,就收拾了送入垃圾桶。接着又拖着沉重的身躯把家里收拾了一遍。
然后,她坐在沙发上发呆。就这样呆坐了两天。她想努力支撑下去,她必须支撑下去,儿子需要她。但是,她能觉察到她的身体逐渐沉重,她越来越没有力量移动自己的身体。对于现在的状态,她已经毫无办法了。她也完全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她鼓励自己站起来,但是身体却越来越瘫软。
她的身体已经垮了。她的心也垮了。拢不起,救不活了。她似乎很清楚,用不了几天,她就会走向死亡,去见耿文。
也好。苦难到头了。
只是苦了孩子。孩子早早没了父亲,这又没了母亲,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在这世上。
既然已经时日不多,她得想着,为儿子做点什么。她不能白死。
她给儿子写了一封信。她在信中诉说对儿子的思念,责备自己是个不称职的母亲,未能陪儿子长大成人。也叮嘱了儿子好多话。把能说的都说给儿子听。最后,她还非常愧疚地给儿子列了一个欠账清单。临死还给儿子留下一堆债,让她这个当妈的觉得非常对不起儿子。
她给警局当官的也写了一封信,说了儿子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子,说有人嫁祸给他,儿子非常冤枉。自出事后她就没有见过儿子,她也不知道实际发生了什么,只能根据传言来说理。然后她还罗列了一张清单,为了解救孩子,都给谁送了礼,这些人只吃礼不办事。关于那只金元宝,她特意写了一下经过。她希望有关部门惩办坏人,平反她儿子的冤案,还社会以清明。
想到要为儿子最后做一点事,她又有了一些力气。她用家里仅剩的一点面粉,还有两颗葱,给自己做了一碗葱花面条。她没有胃口,却要求自己必须吃下去。吃下去才能有力量,为儿子做好最后的事情。
吃完面条,身上确实有些力气了。她坐在镜子前好好打扮一下自己。然后,坐在沙发上仔细考虑要做的事情。她把给儿子的信放在桌上,把给警局当官的信揣在兜里,就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家门。
她不能等。她很怕自己躺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
走了四十多分钟,她来到了区警察局门口。门房老孙早就认识这个前几个月经常来报到的女人,跟她说当官的都不在。李丽萍说,谁在她就找谁,她要问问儿子的情况,说的很坚决。她的情况,大家都知道,门房就没有执意拦她。
李丽萍找到负责儿子案件的警察,询问儿子的情况。她本是来一心求死的,但是还是想知道儿子的状况。那个警察告诉她,耿乐应该已经转去少管所了,在江浪市,可以去探望了。
李丽萍多么想去看看自己的儿子啊!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觉得自己撑不到那个时候,也走不到那个地方了。她心里暗暗诅咒这个警察,你们冤枉好人,迫害我儿子,都不得好死!
李丽萍走出这个警察的房间。这儿是六楼。这个高度应该够了。她本来想当着那个警察的面,从警察旁边的那个窗口跳下去。但是,她知道,那警察肯定不会让她成功。所以,她顺着楼道走,查看每一个房间。终于,她找到了一个房间,开着门,却没有人。
她好不犹豫地走进去。窗前有两张办公桌,办公桌前各放一把椅子。她踏上椅子,上了办公桌。她默念一声,儿子你多保重,妈妈不能陪你了。
然后,没有任何迟疑,就钻进窗户,跳了出去。临跳前,她还未忘记把那张告状信攥在手里。
啪地一声大响,李丽萍的身体就砸落在地上。有声音惊呼,“有人跳楼了!”刷刷的一扇扇窗户打开,大楼里工作的人们都伸头往下看。门房老孙急忙跑过去查看,认出正是李丽萍。他取下了李丽萍手中的信纸,闪到一边背过身去快速观看。
这时,警察们跑了出来,围了上去。门房老孙叫过了一名警察,那是一名股长,把信纸交给他。那警察迅速把信纸塞入衣兜,边打电话边走进办公楼里。
很快,警局局长的命令传达过来:立即把人送进医院,设专人保护,外人不得靠近,注意封锁消息。不到二十分钟,人已被移走,楼前的血迹被清理干净。办公楼正常办公,正常接待公众,好像从未发生过什么。李丽萍生命的失去,就像是在水面上投了一个石子,水花翻过,波纹扩散开以后,水面归于平静,人们并看不出来那里是不是曾经投过那个石子。
半小时后,医院传来消息,确认跳楼者死亡。随即,局领导又一个命令下达,全局科级以上干部立即集合开会,其他警察待命。
当天晚上,学校领导接到消息。第二天,消息在市面上传开。作为前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强奸杀人案的后续发展,市面上又开始盛传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
晚上十点多,警局派人来到学校,意思是希望打开李丽萍家的房门,看看死者可有什么说词儿。学校领导又让保卫科找人把李丽萍家的门打开,看到了李丽萍写给儿子的信。警局把这封信取走了。
第二天一早,警局又派人把李丽萍写给儿子的信的复印件送来一份。
第二天上午,李丽萍跳楼的事情就有了结论:当事人对警方办案和法厅判决有些不理解,对生活失去信心,跳楼身亡;经查证,所办案件均是依法办事,证据确凿,定罪亦有理有据。办案过程没有徇私枉法事情发生。当事人留有遗书一封。
警方提到的遗书就是那封李丽萍写给儿子的信。李丽萍跳楼时攥在手中的信没有人提及。
第二天下午,李丽萍的尸体就被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