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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先生的性情很好,在应天府也是出了名的温和,如果有学子犯了错的话宁可去直接找这位副院长认错,也不愿意去和自己的教习开口。
老好人,好人缘,这些字眼都可以用来形容。
颜先生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什么的,无论是在学府还是外出对于一切接待的待遇都没有要求,唯独有一点,居住的院子里要有花。
至于是什么花草都没关系,最差也要在窗台上摆上那么一盆。
如果条件好的话,越多越好。
他喜欢花,也是个爱花之人。
“这里的花草不错,虽然还没有盛开,却透着万物寂灭后的独特生机。”颜先生背负着双手,两条短短的手臂在肥硕的身躯上并不能碰触到一起,看起来有些滑稽。
院门并没有关,当宁北走到门口刚刚打算敲门的时候,他的温和声音就响了起来。
带着淡淡的笑意和亲近,开口说道。
宁北放下了抬起的手臂,走进院子里四下看了看,然后道:“以前一年四季最喜欢冬天,因为向往那种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悲壮,可当在白雪当中看见一点绿色的时候,就会发现所有的悲情壮丽都不如春日到来的那一点生机。”
颜回点了点头,走到一盆鹤望兰之前坐下,拿着小水壶浇着水轻声道:“生机永远都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东西,你可知道神隐为何会走到如今这个场面?”
如今的场面,也就是说和整个天下成为敌人的场面。
宁北当然知晓,因为很多书卷上对于这件事都有着详细的记载:“传说神明创造世界,然后有万族诞生,神主教会就是神明留在人间的神语者,可后来这世上再也没有出现过神迹,所以对于神明的是否存在便产生了争议,神主教会认为一切都是天意,哪怕是要让神明重现世间那也要顺应天意,缓缓而行,成与不成,皆可。”
“而神隐则是认为神明不出的原因是因为世上的人们缺少了信仰,导致神明放弃了这方世界,他们力求将信仰重塑,无论这个过程是否充斥着杀戮和血腥,新世界,这是神隐上下成立的宗旨,他们认为神明的降临和出现会为这个世界带来更好的发展。”
这是那些书卷上对于神主教会和神隐之间分离缘由的描述,其实说简单通俗一些的话,就是神主教会固然在宣传着神明信仰,但却不会主动去强迫人们相信。
但神隐则是强迫所有人必须信仰神明。
这就是这个导致这个辉煌教会一分为二的根本原因。
一方认为另外一方太过霸道,违背了神明创造世界的宗旨。
另一方则认为一方太过懦弱,忘记了神明创造世界的恩泽。
自然而然就产生了分裂。
听着宁北的话,颜先生拍了拍身旁的小板凳,示意他过来坐下,然后说道:“的确,这就是神隐与世界为敌的根本原因,他们要创建新世界,可新世界的形成必然会导致旧世界的崩塌,最重要的是所谓新世界应该是更好的世界,而不是回到天地初开之时的混沌,所以双方之间的斗争永远都不会停歇。”
纤长的鹤望兰生长在泥盆当中,盛开着淡黄色的花骨朵,春天到来的时间终究太短,花朵还没有完全盛开。
宁北的视线停留在上面,平静的目光带着回忆和怀念。
人不是只有到了垂垂老矣才有资格怀念过去,任何时候都可以这么做。
“这是那些书上记载的原因,可神隐存活如此长久时间,你可知道还有其他的原因在?”颜先生穿着那身特制的儒衫,将雄壮的身躯包裹其中不仅不显得肥硕,反而更显得体和温和。
其他的原因?
宁北摇了摇头,他并不清楚,是真的不清楚,神隐从出现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万年以上,面对着整个大陆的围剿存活至今,无不显示着其顽强和韧性的恐怖。
天空上的太阳在渐渐西斜,温暖的阳光从院子里缓缓抽离,那些花盆全都摆在地上,和泥土与碎石沙粒接触在一起,晴天倒还没什么,一旦下雨想必就是泥泞一片,处理起来十分的麻烦且费力。
不知为何,这间院子并没有铺设砖石,在院子一侧还是个小菜园子,看起来就和谯山城里张文容邻居的院子一样。
相近的小城在陈设上也都有着大致的雷同。
颜先生轻轻往后靠了靠,座椅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音,让人担忧着会不会在下一刻就松散架子,他抬手拎了拎自己的衣摆从屁股底下往外抽了抽,调整着舒服的坐姿。
宁北这才看到这位副院长竟然没有穿鞋子,就这么光着脚在院子里来回行走。
“除了没办法完全清除之外,还有其他的原因,比如神皇不想神隐被剿灭。”
颜先生的声音很轻,姿势很不讲究,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宁北眉头一皱。
“您的意思是,神皇在借着神隐的手维持天下格局?”
颜先生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两只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赞许的点了点头说道:“南境的地势很复杂,而且十分凶险,有些地方就连大修行者行走其中也会有着出不来的危险,所以想要完全清剿神隐是并不能做到的,除非是有着五位以上的圣人一同出手,可圣人啊...”
颜回双手垂在两侧,仰头看着头顶的攀爬在架子上的藤蔓和绿叶,叹了口气,然后接着道:“神隐没办法完全清除,混句话说是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而且历代神皇所思考的都极为长远,从第一任神皇开始就在思考着一件事情,那就是一旦神隐被剿灭之后,世上又会迎来什么样的变化。”
“内斗,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七录斋和西蜀剑阁或许早已经不在了,也许还会出现其他难以制衡的势力,所以既然没办法清除,那就养着,制造一个共同的敌人出现,如此就可以将所有人的恩怨全部压制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让天下格局始终保持稳定。”
这就像当一个势力内部出现诸多不同声音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外部的强大敌人,不需要说太多,所有人自然而然就会拧成一股绳,同时对付外人。
“神皇从来都不只是神朝的主人,更多时候还要做天下的主人,每一任神皇都在做这件事情,将所有的不稳定因素全部掌控在双手当中,让其变得可控。”
颜回为宁北解释着这些事情,这算不上是秘密,许多人都心知肚明。
七录斋,神主教会,包括西蜀剑阁都很清楚这一点。
但他们却没有反对,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么做是对的,起码目前来说是对的。
因为这样的做法,大家稳定度过传承了万载时光不曾消散。
“这很危险。”宁北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
“这的确很危险,所以这样的方法并不能长久,因为人心总是会变。”颜先生平静说道。
这样的势力格局已经稳定形成了万载,可他却说不能长久,何为长久?
天长地久。
没有尽头。
可这本就是矛盾的上,再如何伟大的帝王和圣人最终都会走向死亡的坟墓。
所以没有什么是能够真正长久的,尤其是到了现在已经越来越难以维持。
这些做法就相当于是在为自己培养敌人,等到敌人弱了就放松压迫,等到敌人强了就去砍掉枝丫,很标准的养蛊手段。
可正如颜先生所说的那样,人心是会变得。
“可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不会变得呢?”宁北看着那盆鹤望兰,轻声说道。
到了现在各大势力之间的争斗已经愈发明显了,就连神朝之内都变得日暮西山,如此的手段还能维持多久呢?
可如果直接覆灭神隐,要不了多久就会出现新的敌人也说不定。
颜回的脸上带着平静,看着宁北问道:“你怎么看这些事情?”
这或许是在考究,或许也只是很普通的问询。
但宁北却在很仔细的思考,许久之后方才说道:“我们不能因为害怕出现新问题,而不去解决老问题。”
问题是永远也解决不完的,你不能觉得要在自己这一代人的时间里就去将以后生生世世的问题全都解决完,那是不可能的,也是根本做不到的。
这么简单的道理,神皇知道吗?
只怕历代神皇都是知道的,但既然没办法将神隐覆灭,那么就只能继续这么维持着平静。
不能说太过迂腐,只能说只能如此。
颜先生点了点头,胖胖的脸上带着笑意,面对这样的师长只怕很多人都难以生出敬畏的情绪,宁北也是如此,但他虽然不敬畏,但却很尊敬。
“我现在开始期待着你坐上皇位的那一天了。”颜先生冲着他眨了眨眼睛,很是看好他的样子。
宁北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颜回仰着身体,将左脚搭在右腿膝盖上,伸手抠着指缝里的泥土说道:“宁瑶那丫头的野望太重,行事太霸道,如果现在已经解决了神隐的话,那么让她坐皇位无疑要比你强的多,可在神隐还没被解决之前,你比她合适。”
“哎呦。”
木椅破碎散架跌落到了地上,木屑扎在了颜先生的屁股上,发出一声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