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在。”
“是不是和当年很像?”
“当年?”
“当年,朕也不是先帝的选呢……”
庞籍心有恻隐,劝慰道:“先帝既是做出了选择,这便是最好的选择。”
官家定睛看向他,却双目无神,瞳孔因病重而显得浑浊,他喃喃道:“事到如今,朕也只能这般想了。”
“官家……”
“不过,柴楠的处境有一点比朕好……”官家喘过一口气,说道:“去年河间府那一战,他是实实在在打下了功绩的,兵部那班人,不,甚至是曹家、王家,都不得不服!”
他说的,是淳昭二十二年,由越王柴楠亲征的,与辽国在河间府的一场大战。
最终,大宋以十二万兵马大胜辽国二十万大军,辽国无条件归还无故侵占的河间府、真定府合共五州十三县。
“所以,官家无需忧虑,龙体为重啊。”
“醇之,你再往下读。”
庞籍蹙眉细读:“丞相庞籍,忠直谨慎,深谋远虑,着令其辅佐冲主,朝堂政务,悉由新君与丞相共商之。”
读罢,他神色大变,颤声道:“官家,越王并非冲主,何须顾命大臣?”
冲主,即年幼的君主。
越王柴楠是年二十有三,怎算是年幼?
成年的君主,还要什么顾命大臣?
这不是让他与柴楠二人平白无故生间隙么?
“醇之,”官家道:“当年的朕,也非冲主,但在那些外戚、老臣的气焰之下,朕总忍不住想,若是有一两个说得上话的重臣,能稍稍替朕分忧些许,那该多好?”
“官家……”
庞籍也不知道该说他是糊涂,还是天真。
他顶着这样一个顾命大臣的头衔,在新君眼中,便不折不扣是那气焰嚣张的老臣了。
官家有气无力地伸手,制止他的劝阻,道:“更重要的是,若是没有了这一句话,朝中……朝中便再没有人能治得住赵氏了。”
赵氏……贤妃?
不,如今该称呼她作——
“赵皇后?”
庞籍讶然问。
“嗯,就是她!若,若是她欲效仿吕雉、武氏,行那牝鸡司晨之事,你有朕的这句话,即便不能力挽狂澜,至少……至少,也可与她分庭抗礼。”
庞籍不接话。
他听闻赵皇后向来规行矩步,安分守己,从不曾干涉朝政之事,心想官家定是病得糊涂了,以致疑人偷斧、风声鹤唳。
“你不信朕的话!”
官家看出了他的不以为然,搭在他肩上的手不住抖,目光里尽是悲怆与恐惧,缓了一口气,才道:“醇之,你听朕说,此女人工于心计、深于城府,她,丝毫不简单呀。”
“既然如此,官家为何……为何还要册立她为皇后?”
柴楠去年大捷归来后,不过一旬,官家便册立其生母赵贤妃为皇后。
“柴楠若非嫡子,朕恐怕有人会借柴桂的身份生事端。”官家不厌其烦地解释。
废太子柴桂既是官家长子,也是前皇后所出,有这嫡长子的名分,即便被贬为庶人,在有心人看来依旧可以大做文章。
庞籍道:“效钩弋夫人之典故,也不过是一纸诏书的事情。”
钩弋夫人是汉武帝刘彻宠妃、汉昭帝刘弗陵的生母。汉武帝欲立年幼的刘弗陵为太子,却又恐怕君主年小而其母年壮,导致太后独断骄横、外戚干政,于是立子杀母。
他是劝官家立诏书让赵皇后殉葬。
官家一脸无可奈何:“朕,朕不能……赵家对朕有恩,当初若不是有赵家鼎力相助,朕,朕何德何能……”
窗外月色正好,因着地表将日头吸收的热量释放于空气中,雪冰似乎融化得比白天更快。
宫殿里头又更寒冷了一些。
炉火烧得再旺盛,也仿佛无补于事。
庞籍低下头,不让官家看到他难以抑制的厌恶的表情。
君臣相知多年,他早已倦烦了官家的该断不断、妇人之仁。
“臣一切谨遵官家吩咐,还望官家保重龙体。”
他佯装恭谨地回道。
官家不语,呆呆出神,许久,黯然叹息,说道:“退下吧。”
……
官家柴俨熬过了立春,熬不过惊蛰。
新的官家以“先帝崇尚节俭”为由,葬礼从简。
朝廷刚打完与辽国的两场仗,国库盈余不多,礼部、户部也乐得从命。
追尊柴俨的庙号,很快便确定下来——他虽则无甚建树,但一个“仁”字,却是受之无愧的。
至于谥号,群臣争论了许久,也没有定论。
“文”、“武”、“明”、“睿”、“康”,他都沾不上边;“幽”、“怀”、“灵”又太过刻薄。
终于,是当时的参知政事杜衍提出:“谥号‘惠’,如何?”
谥号“惠”,意为平庸不作为,不宜君王之事。
众臣默然。
此字最合适不过,却不知新官家意下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