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昌抱着他的两个儿子,被灿烂的日光刺激得睁不开眼睛,他头晕目眩,心中不详在升腾,丝毫感受不到重获自由的喜悦,他好像重新回到懦弱无力的少年时,孤独、恐惧、哀恸却笑容满面地走在朝歌平坦的石路上,他那时是为接回自己的父亲,而今,又是为了什么呢
宫中为了迎接他,载着他千里迢迢地从羑里来到了朝歌,他们说宫中举行了盛大的祭奠,邀请西伯一起为大商祈福。
西伯
宫人们看他懵懂的样子,笑着说“您还不知道吧大王感谢您为大商这些年的付出,特册封您为西伯,进入大商的三公之位呢。”
可,西伯是他父亲的号。
姬昌苍老的面庞上密布着岁月的沟壑,茫然地望着一如少年时繁华的朝歌,直到儿子们将他叫过神来。
他们担忧地看着他,问“父亲,您怎么样”
姬昌低下头,讷讷地答“挺好的。”
其实,很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他浑身发软,心跳如鼓,好像走一步就像走过了万水千山一般劳累,但他怕他的孩子们为他担心,为了他,他们四处奔波,已经太累了,他不想再连累这些可怜的孩子们。
他忍着恶心、恐惧、虚弱,一步步踩在朝歌滚烫的石子路上,来到了热闹的商宫中。
酒池肉林,奢华至极,热闹至极,而那位年轻的帝王和他新晋的宠妃坐在中央,他权势滔天,掌握着这个国家的命运,也掌握着大周的命运,而年迈的姬昌则被孩子们搀扶着,打算给帝辛磕头,对他囚禁自己的作为感恩戴德。
苏妲己过来,将他扶了起来,说“周王何必多礼,您年纪大了,受不得累,王上免了您的礼,您随我一齐入座罢。”
姬昌闻言,抬起头,看着苏妲己,苏妲己挂着端庄的笑,姬昌震惊地瞪大眼睛,唤“王后”
可姜后已死,这是何人
苏妲己笑意不改,姬昌脊背发凉,天然察觉到了一些阴谋,他转过头,看到了穿着一身黑衣的青年,他相貌平庸,眼底青黑,披散着头发,挂着和苏妲己相似的笑。
姬昌向后一仰,被姬发和姬旦扶住。
他们入了座,姬昌在惶恐中如坐针毡地看着那个男人像当年比干一样,在高台之上,将殷商的前生今世从容地写于甲骨之上,钻孔,用火灼烧问道苍天,晴朗的苍天在刹那间聚起团团乌云,乌云沉沉,斩断了人间与天界的联系。
帝辛皱起眉头,攥着拳头,苏妲己见状,用柔软的手包住了他的,她温柔而坚定地说“王上,不管是什么结果,臣妾都愿意陪着您,”
“生死与共。”
帝辛一顿,牵住了她的手,看向了高台上,苏妲己借机终于可以不用看他,笑容变得更加真实,她对上了申公豹,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活泼地挑了挑眉,申公豹摇了摇头,估计又在嫌弃她了。
苏妲己心里直乐。
一会儿宫人们带来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他从下向上拨开了人皮,看不清原样,若不是躯干还在,简直分不清他是人还是别的什么牲畜,他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血流个不停,却一动不动。
姬家父子见状浑身不适,几欲作呕,商人们却习以为常,他们是沟通神灵的一族,常常以人做祭品,眼下不过是寻常的一个环节罢了,这些年,帝辛因为比干曾经占卜的结果许久不再祭祀,惹得王室不满,今日难得摆上祭坛,商人们反倒喜笑颜开。
他们将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倒入一个大缸中,手里拿着几个巨大的木捣,将他本就模糊的血肉捣得更碎,乌云沉沉,在漫长的祭典中,大缸忽然传出一声属于人的惊叫声。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惨叫声。
姬发和姬旦不敢去听,姬昌却一下子站了起来。
帝辛不满地盯着他,苏妲己抱着帝辛的臂膀,笑问“看来周王比国师还要早早知道结果,您这么着急是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吗”
商宫杯弓蛇影,暗流涌动,所有人仇恨地看着姬昌,神圣的祭典要是被破坏,管他王侯将相通通都得向神谢罪,他们信奉神灵,就连王室都要成为祭品中的一员,他们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姬昌怎敢在他们面前触怒神灵
姬昌被儿子们哀求着拉着坐回了位子上。
他听着大缸里人的哀叫声已经快要窒息了,他捏着胸口,眼睛酸涩,却要装出一副朝圣恭顺的模样,任由他的亲生儿子活生生被捣死
逐渐的,缸中的人在剧烈地打击中终于死去,变成一团烂肉,商人举着沉重的木捣面无表情继续捣里面的骨肉,直到彻彻底底捣成一滩烂泥一样的血糊糊才停手。
天上的乌云还是没有散去,苏妲己却面色不改,看着台上的申公豹稳操胜券。
良久,当甲骨上面的孔终于烧干裂出一道道裂痕,申公豹手上施展着法力,指引着裂痕去往该去的地
方,另一只手也在默默施法。
待裂痕完全裂开,出现了一道鲜明的卦象,申公豹抬起头,露出喜悦的模样,他说“恭喜王上,此卦大吉,天佑殷商,我大商必将千秋万代。”
说罢,帝辛抬头望天,见暗沉沉的天忽然拨云见日,终于豁然开朗。
商人们高兴地扬起手,沐浴在阳光下,感受着上天赐予的恩德,他们齐齐喊道“天佑大商,必将千秋万代”
姬昌紧紧攥着拳头,他这温顺而敦厚的一生里第一次再也伪装不住地望着这天,心道,这样残暴的商,你真的要护佑吗
苍天薄情,不言不语。
姬昌在心里吼道,这样的大商,你就要任由它千秋万代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儿子们紧紧抱着他,颤抖着,恐惧着,沉默着。
帝辛脸上终于露出爽朗地笑容,大手一挥,喊道“赏”
无数珍宝齐齐聚于酒池中,商人们欢声笑语,感恩戴德,他们甚至将西岐送来的珍贵的粮食酒倒入大缸中,燃起火,将一锅献给神明的人牲生生煮了,大火之下,煮肉的香味立即飘来。
帝辛指向姬昌,哈哈大笑,他说“看来上一回神灵降怒不是因为大商,而是嫌弃祭品不够高级,西伯,若不是你的儿子,我们恐怕还看不到上天的真意,我们真心地感谢你。”
“这样,您作为我们尊贵的客人,就由你第一个来感受天意吧。”
姬发兄弟俩恍然大悟,里头煮着的原来是他们的兄长
“父亲”
姬昌惨白着脸,一言不发,商人从缸中舀了一勺肉,端给姬昌,笑着说“西伯,感谢您。”
姬昌怔怔地看着碗中的孩子,他颤抖着端起了那碗肉。
姬发尚且年轻,又悲又怒,吼道“我们已经把能给的都给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的哥哥”
商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苏妲己说“祭祀乃是国事,姬邑这是为国奉献,这是幸事。”
姬发怒道“那怎么死的不是你这个祸水”
苏妲己并不生气“哎呀”一声,矫揉造作地说“妾出身低微,不干不净的,献上去了,天神会生气的。”
帝辛敲了敲桌子,不怒自威“怎么为了大商就这么不愿意吗”
姬昌声音低哑地喝止了姬发,姬旦也拉住了冲动的姬发,他们尚在商宫,命运系于他人,不能轻举妄动,不然,姬邑的付出也将东流。
姬昌端着碗,露出了个笑,那笑又苦又扭曲,他说“多谢大王,微臣先为大王感受天意。”
说罢,他就紧紧闭上眼,一口咽下了他亲手带大的骨肉,他死死抿住嘴,任由肚子里翻江倒海,也不敢露出一丝异常。
帝辛满意了,他说“那周王吃下了您的儿子可感受到了天意”
姬昌一张嘴肚子里的东西就要翻滚出来了,他几欲作呕,却要一忍再忍。
年少时,他用身
体带走了父亲的遗体,年老后,他用身体带走了儿子的遗体。
他笑不出来了,却还能匍匐在地,向帝辛磕头,忍着恶心,道“我听到了神灵的声音。”
帝辛激动起来,非常感兴趣地问“你听到了什么”
姬昌朗声道“大商必将千秋万代”
帝辛抚掌大笑,苏妲己趁热打铁抱住他的臂膀,说“周王善卜,这是众所周知的,他定然不会撒谎。”
帝辛点了点头,终于放过了姬昌一行人。
他说“多谢西伯,西伯仁德,其言不虚,我前段时日听信了崇伯虎的谗言将你囚禁,真是不对,你放心,我回头就把这等小人的头颅送到西岐给你陪罪。”
姬昌紧紧攥着拳头,说“不劳大王了。”
“这等大仇我必亲自去报。”
周氏的,他父亲的,他儿子的,他通通会报
帝辛叹道“周王真乃英才也,我以前以为你懦弱无能,看来又是听信了谣言,哎,谣言真是害人呐。”
说罢,就邀人亲送姬昌归乡。
姬昌离开宴席后,胃里翻江倒海,恶心至极,发软的脚终于站不住了,他趴伏在宫墙上,捂着嘴,怎么也不肯把肚子里的姬邑吐出来。
这是他的孩子,他要带他归乡。
他捶着墙,一遍又一遍,捶的苍老的手渗出血。
头上乌云滚滚,迟来的天意落下,大雨倾盆,将他的躯体拽入冰冷的雨中。
姬发和姬旦哭道“父亲”
姬昌喝道“不准哭”
身后有宫人,他喊道“我儿为国而死,这是我之幸事。”
“有什么值得难过的”
这里是朝歌,如何敢哭呢
但幸好,大雨落下,掩藏了他无声的泪。
泪水和雨水除了温度毫无区别,只要置身于大雨中,拒绝他人打过来的伞,就能轻易将自己的哀恸隐藏。
他扶着墙,拒绝任何人的搀扶,他一步一步地丈量商宫的土地,一步一步地往灭商的道路走去。
他喃喃自语,披头散发,状若疯癫“我要起卦。”
这卦不对。
“我要起卦。”
我要窥探真正的天命。
“起卦,起卦啊”
我要窥探大商的灭亡。
放了他以后,帝辛立即后悔,派人去追,但是他已如鱼入大海,鸟入青空,自由自在,再无踪迹。
“父亲。”姬发跪在地上,打断了他的沉思。
姬昌勾了勾嘴唇,可他假惺惺地笑了一辈子,临到死,终于笑不出来了,他木着脸,抱着姬邑的遗物,声音沙哑,说“我要死了。”
姬发一顿,眼眶通红。
“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啊,其实跟其他生灵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要死的。”
他看着屋子里这两个儿子,说“你们还活着就好了。”
姬旦鼻子一酸,泪流满面。
姬昌招招手,让他们过来,他们忙不迭跑到床边,抓住他的手,姬昌倚靠在床边,轻声说“我卜卦数年,终于看到了真正的天命。”
姬旦一愣,就见姬昌带着隐秘的得意和窃喜,他压低声音,在闪烁的光中,低声说“天佑大周,大商将灭。”
“我已算到大商被天道所弃”
“孩子,”姬昌有些激动地捧着姬发的头,说,“我死后你继承我的位子,如有不懂的问姜子牙,我都吩咐好了,他会好好辅佐你的。”
姬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他说“是。”
“孩子,我这些年东进剪商,已经为你铺好了路,我大周有粮有地有人,民心之所向,天道之所归。”
“我走以后,西岐三代之愿全系于你一身,”他顿了顿,直直地看着姬发,敦厚的他终于在死前暴露出真正的雄心,他问他的孩子,“你懂我要说什么吗”
灯影重重,暗流汹涌。
父子俩在对视中,完成了大周又一次传承。
姬发说“我知道。”
大周要代商。
他后退一步,跪下来,朝着姬昌磕头,在姬旦的见证下,接过了周王之位。
他高声承诺道“我姬发定不负祖宗基业”
姬昌终于安心,那始终吊着的一口气松了,便离死不远了。
他抱着手里的装载着姬邑遗物的小盒子,贴在脸边,就像很多年前,他将他搂到怀里,姬邑抱着他的脖子,在他的指引下,与他一同看西岐的富饶与安宁。
小小的姬邑惊讶地看着金色的麦浪,眼中也变成了炽热的金色,他和姬昌很像,同样是个敦厚而沉稳的人,很多话很多感情总是忍着藏着,可在那时,姬邑却控制不住地激动地说“父亲,我就知道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姬昌一愣,奇道“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姬邑说“他们总说您懦弱好欺,有辱祖父之名,我一直以为您有苦衷,我今天知道那不是所谓的苦衷而是真正的智慧。”
“父亲,”他眼中亮晶晶,已经窥探到了如何做一位君王,“仁爱并不是懦弱。”
“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
姬昌闭上了眼,泪水涟涟,滚烫的泪水如同地表的母亲河穿过沟壑纵横的皱纹,然后如雨一般落到地上。
他隐忍一生,死前,终于可以为了亲人放纵地落泪。
泪水慢慢带走了他油尽灯枯的性命。
手中的盒子忽然从怀中滚到地上,他倒在病榻上,走向了人生的结局。
这位仁爱、慈悲、隐忍、高尚的仁主,泪尽而死。
姬发和姬旦跪在地上,磕在冰冷的地面,也终于可以为自己的亲人嚎啕大哭。
屋外,灯火通明,恰如落入地面的漫天繁星,群星璀璨,天恩浩荡。
杨婵看着众位哀哭的大臣在得知周王崩逝的消息后,悲切地匍匐在地,以头抢地,哭声震天。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