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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寺中暴雨不歇,水流冲刷地面,关上门后,屋中仍旧能听见还未远去的雨声。
梅良玉在看见公孙羲的那瞬间,所有记忆疯涌而来,悲欢喜怒的情绪一起涌上,让他喉头哽咽,艰涩顿住,像是有锋利的刀刃上下剐蹭着,腥甜的血水涓流着被咽下去,让他张开嘴却没法发出任何声响。
少年极黑的眼瞳映照着女人关心不解的面庞,他捂着咽喉跪倒在地,耳鸣声拉长,让他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只能看见他们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焦急询问自己如何。
远处的父亲快步走来,和兄长一起半跪在地伸手扶他。
滔天恨意和压在心底的毁灭欲猛地爆发,势不可当,叫嚣着不死不休。
少年在暴雨中晕倒在地,昏迷了三天三夜,期间他的家人轮流坚守床边等待着他的苏醒。
那些破碎的记忆在梅良玉看见母亲那瞬间全都变得完整又清楚,哪怕过去了三天三夜,他都还能想起许多日常生活中的琐事。
曾经日常里的点点滴滴,却总有结束的那天,因为他们不会再拥有新的回忆了。
第四天夜里,雨势渐变,蒙蒙细雨和山中夜雾缠绵,凉意入骨。
梅良玉躺在床上,能闻到屋中熟悉的熏香味,守在床边的女人朝屏风后的人影看去,语气抱怨:“哥哥。”
一幅金丝绣梅图的屏风隔断寝屋,火烛的光亮显得屏风上的纹路精致无比,也映照出男人挺拔身姿,单单是一道男人单手提刀的剪影,就能感受到那凌厉的气劲。
“南水州的鬼道术士为何非要绑阿离?”屏风后的男人低声问道。
公孙羲站起身道:“南水州的刘、李两族不过是受了南宫家的挑拨,想要绑阿离威胁我,没有别的原因。”
她似乎不想聊这件事,想要上前,却又顿住,站在原地望着屏风后的身影说:“你出现在南水州的事我让人压下去了,若是让他们发现你没死,燕王不会善罢甘休的,哥哥,你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
公孙乞听笑了:“绑阿离的人就从我眼前走过去,我还能当看不见?”
“你不要出手……”公孙羲话还没说完,就被兄长淡声打断,“你管不着我。”
公孙羲深吸一口气,敛了情绪,蹙眉道:“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公孙乞无动于衷:“隔着屏风,你看不到我。”
公孙羲:“你来这一趟非要气我?!”
屏风后的人似乎极为短暂地笑了声,而后道:“我再问你一次,跟我离开燕国。”
说是询问,最后却是命令。
自从他离开燕都后,每年都要问一次,可惜他固执的妹妹总是拒绝。
公孙羲瞪着屏风后的人说:“不走,要走你自己走,你最好快点离开燕国,去再也听不见燕国二字的地方。”
公孙乞微一扬首道:“行。”
他刚要转身离去,却听女人幽幽的声音响起:“哥哥,你曾是燕国的将军,你曾看着那么多人去送死,看着自己的部下、朋友们死在敌人的刀下,他们是为了燕国而战,为了燕国而死,你却要抛弃他们守护的燕国吗?
屋中安静片刻后,传来男人冷沉的声音:“公孙羲,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们欠赵太后的已经结束了,我们更不欠燕国。
公孙羲说:“不止是太后救过我的命,燕国的战士也救过,所以该我还他们的。
公孙乞压下眉头:“我也救过你的命,照你这么说,你不也得还我的?
“哥哥,我会还你的。”公孙羲叹气道。
公孙乞却已转身离去。
寝屋内再次恢复安静。床上躺着的少年仍旧在装睡,方才两人的对话,每一句他都能提前猜到,记忆里同样的时间和场景,都在此时完美复刻。
梅良玉逐渐分不清现实与回忆。
公孙羲在床边坐下,拨弄桌案上的水杯,头也没回道:“你又偷听我和哥哥的谈话。”
从阴影中走出的男人一头墨发随意披散在白色衣袍上,却不显凌乱,反而卸掉了自身凤眼的凌厉与攻击性,让他变得温顺柔和。
东兰巽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摸了下鼻子,开口时也忍不住笑:“我以前不知道你和他的关系,看你们说悄悄话的时候没少吃醋,这习惯是改不掉了。”
公孙羲没好气道:“是吃醋的习惯改不掉,还是偷听的习惯改不掉?”
东兰巽走到她身旁,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都改不掉。”
公孙羲没有抬头,继续收拾凌乱的桌面,听身边的人轻声道:“你每次都故意说那种话,好让他对你心死离开燕国,彻底放下对燕国的牵挂,可无论你怎么说,他还是会记挂着你这个妹妹。”
“对他来说,在这世上,他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公孙羲垂眸沉默不语。
从小时候开始,就只有他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太后的严厉让她无法生出对母亲的期待和向往,只有感恩与回报,剩下的喜怒悲欢,都只敢和兄长倾诉表露。
后来她有了爱人,孩子,与这个世界有了新的联系。
公孙乞也曾有过新的家人,他的妻子、女儿,他拥有过,却也失去了。
到最后,只剩下血脉相连的妹妹。
“哥哥不欠燕国,是燕国欠他的。”公孙羲转身抱住东兰巽的腰,将头埋在他腰间闷声说,“他不需要为了燕国再付出什么,也不用勉强为了我而留下,我想他离燕国远远的,我要所有人都没法打扰他。”
她缓缓收紧手臂,剩下的话模糊却又清晰:“那些追逐异火的人也不行。”
东兰巽手掌轻扣着她的后脑,弯腰将女人拥入怀中。
“机关家这边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若是再多一些时间,也许阿离会做得更好。”男人轻声说,“阿离从六岁开始,就一直在与千机之心磨合,每日每夜地调转机关灵球,破解万法。”
“千机之心本是由公输家族留下来的至宝,每一任公输家主都会将自己的行气神魂注入其中,这些行气神魂,包含了当时已知的所有机关术,公输家以此来喂养千机之心,让它在保存历代机关术的同时,也拥有自己创造机关术的能力。”
天下万法无时无刻都在变动,机关家必须在变动中寻找新的术,若是原地不动,结局只会灭亡。”
术是气的具象,而机关术是,异火也是。”
东兰巽听见女人平缓的呼吸,知道她又听睡着了,眼里划过无奈笑意,环住女人的动作越发温柔。
他小心翼翼地将女人拦腰抱起,带去隔间榻上休息。
一会后,东兰巽又走了回来,他在床边坐下,看向躺在阴影中装睡的少年,语气随和:“阿离,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不用再装睡了。”
少年眼皮轻轻颤动,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缓缓转动眼珠朝坐在床边的男人看去。
明明已经昏迷好几天,可一醒来,少年眼中仍旧满是狰狞的血丝。
见少年睁开眼,东兰巽不由闷笑声,同时伸手去探他额头:“已经退烧了,还有哪里难受?”
说着又去给他倒水。
梅良玉撑着手坐起身,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
东兰巽倒水的同时不忘提醒他:“山中寒凉,穿好衣裳。”
是发烧了吗?梅良玉已经记不清了,他记不得当年在山寺中的自己是否也曾晕倒过这么多天,似乎是有的,可记忆又变得模糊。
他听见自己哑着嗓子开口询问:“那些鬼道术士绑走我,是为了异火吗?他们想试探舅舅是不是真的死了,也想要试探机关家的千机之心在谁身上,母亲刚才骗了舅舅,南水的刘、李两族不是受了南宫家的挑拨,而是水舟的人想要借这两族的手来试探爹爹。”
……是这样吗?
梅良玉大脑中无数回忆飞闪,头痛欲裂。
东兰巽表情微诧,似乎没有想到少年会说出这些话。
“阿离,你舅舅的身份是十分危险的秘密,即使你知道了,也不可以随意往外说,你要当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东兰巽将水杯递给少年,又起身为他披上外衣,“前两个问题你不用担心,他们不会知道的,最后一个可不要告诉你母亲,免得让她担心。”
“……为什么?”少年目光怔怔地望着男人。
“她要担心的事情太多,让自己过得太累了,爹爹想让她过得轻松些。何况爹爹自小在太乙长大,无论发生什么,都该由我去面对,而不是交给你母亲。”东兰巽笑着说,“阿离,南水州这事后,他们会认为千机之心还在我身上,所以你要格外小心,别让他们看出端倪来。”
他伸手点中少年的眉心,一缕金光从他指尖溢出,化作一颗泛着黑光的圆球,黑白的光影像是黑暗与光明互相纠缠激烈搏斗,偶尔泄出几缕黑白光芒。
少年眼中倒映出千机之心的模样,又是一波记忆汹涌而来。
东兰巽对少年说:“以防万一,那些危险的、不能被窥探的记忆,我会帮你放进千机之心里,阿离,当你想起来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少年的目光追随着千机之心,变得空洞呆愣。
东兰巽伸手护住他的头,俯身与他额头相触,闭上眼的瞬间,掩去一切情绪,只低声道了句:“抱歉,阿离。
梅良玉感觉自己陷入了长久的沉睡中。
睡梦中有咕噜的水声,他正在深海中不断往下坠落,视野模糊时,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带着他往海上游去。
“爹爹!阿离!”兄长的喊声伴随着水花声响起。
父亲爽朗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他朝岸上走去:“阿离,怎么突然溺水了?”
少年上岸后坐在沙地,单手捂着喉咙咳水,一手从身后摸出一朵从海中带出来的红珊瑚递出去:“因为我去捡了珊瑚,不小心被卷入旋涡里。”
着急的兄长赶过来看见这幕愣住,随后摸了摸鼻子,也从衣袖中拿出一株红珊瑚。
那是他们约定好了给母亲带回去的礼物。
三人后方是□□的五行之气,是机关岛内最危险的深渊之海,乌压压的黑云与汹涌的浪潮就在不远处,可兄弟二人此刻却无所畏惧。
东兰巽安顿好两个孩子,将他们带到巨大的礁石旁,遮挡深渊之海的风浪,对二人说:“爹爹还要下海一趟,等你们休息好再下去。”
少年抹了把脸,仰着脑袋问父亲:
“爹爹,你手里拿着的是浮屠塔碎片吗?”
“被你看出来了,阿离真聪明。”东兰巽弯腰摸了摸小儿子的头,笑道,“不过你们要为爹爹保密,不管是外面的人,还是太乙的人,以及你们的母亲,都不知道我手里有这等宝物。”
大儿子皱起眉头说:“爹爹,这碎片很危险,如果让人集齐了七片,就能解除不战誓约。”
东兰巽说:“正因为太危险了,所以才要藏起来。”
他将浮屠塔碎片摊开在掌心递到两个孩子眼前,半圆形状的碧绿碎片色泽通透,看起来十分轻薄,只有边缘像是沾染了些许苔藓,表面有凹痕,那些凹痕连接起来像是奇怪的咒文字符。
梅良玉这才想起来,七块浮屠塔碎片并非全都长一样。
在父亲手中的这一片,除了半圆的形状相似外,凹痕上的字符咒纹都不同。
少年大脑忽然变得空白,脸上出现茫然之色。
奇怪……难道除了父亲手里的浮屠塔碎片外,我还看过其他的碎片吗?
梅良玉再次感觉到头疼,记忆变得混乱,他想起了很多,却也忘记了很多。
少年听见兄长问道:“爹爹,你要把碎片藏进海里吗?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将来我们又需要它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