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离京,乃朝廷机密,妳不该过问。’
朱友文转身欲离去,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清脆铜铃声,脚步本能停下。
摘星笑咪咪地拿着铜铃,来到他面前,在他脸颊印下一吻。
‘还说你不是狼仔?’
她的铜铃声,不是又唤住他了吗?
‘一路小心,我等你回来。’她轻声叮咛。
他深深地望着她,清楚见到她眼里的幸福与信任,心,却沈了下去。
若她知道,他此行离京的真正目的,恐怕再也不会用如此目光望着他了。
他僵硬转过身子,深吸口气,迈开脚步离去。
他强迫自己收起任何情感,这一次,他不能再有犹豫!
朱友文前脚离开渤王府没多久,张锦便领旨而来,请摘星进宫一趟。
她正在与马婧在小院花圃里忙活着,种下女萝草。
今早朱友文那句他已非昔日狼仔,不知为何让她有些莫名心慌,他就是她的狼仔啊,为何要否认?两人好不容易相认、解开误会,她只想好好补偿她的狼仔,补偿过去那些岁月。
马婧在旁看着她的举动,忍不住出声提醒:‘郡主,您明明还是喜欢狼仔,多过三殿下吧?’
摘星失笑,‘胡说什么呢,不就同个人吗?’
‘既然如此,为何您不愿接受三殿下已非昔日狼仔?看王府内花园便知,三殿下根本不喜花草,何必要如此辛苦,种上这么一大堆女萝草,是讨他欢心?还是只是郡主您自己看了开心?’
摘星一时哑口无言。是啊,仔细想想,其实狼仔从没说过他喜爱女萝草的……难道……难道这一切都只是她对过去的投射吗?她急着想要找回过去的记忆,一直不愿正视,八年的时间其实很长,长到足以让一个人完全改变。
张锦的到来,打破了她的沈思,梁帝忽然请她入宫,朱友文不在身边,与她交情不错的朱友贞数日前亦暗中与校尉杨厚一同前往北防辽河一带,似是有要务在身,只剩她一人面对梁帝,她不免有些惴惴,便问张锦:‘张公公可知,陛下要我进宫,所为何事?’
‘小的不知。’张锦回道,‘但陛下特别吩咐,只请马郡主一人进宫。’
马婧一听,想要抗议,却被摘星挡下,‘马婧,陛下如此吩咐,必有其用意。妳别担心,记得帮我多浇水就是了,我很快回来。’
马婧只好点头,眼睁睁看着张锦领着摘星离开渤王府。
皇宫。
御花园内,梁帝一脸和蔼,与摘星一面信步闲逛,一面闲话家常。
‘马郡主,朕,有件事,欠妳一个道歉。’梁帝来到池塘边,停下脚步。
‘陛下切勿如此说,摘星承担不起。’她恭敬回道,却不知梁帝所言何事。
‘友文都已如实告诉朕了,当年朕意外救起他,将他留在宫里,他与朕甚为投缘,朕便收了他当义子,却没想到让你们之间的误会,足足隔了八年才冰释。’
‘陛下多虑了,摘星还要感谢陛下,若不是陛下,狼仔说不定早已不在这世上。’
梁帝笑了笑,‘妳不怪朕就好。朕知道友文一直对妳腿上旧疾耿耿于怀,再者,日后妳若要亲上前线率领马家军,也得先设法将腿治好。’
摘星颓然道:‘但宫里的太医与许多大夫都说过,这旧疾无法根治。’
‘那是他们技不如人,朕替妳找了个大夫,她保证能治好妳的腿。’
‘这位大夫真这么厉害?’摘星不禁眼神发亮。
腿上旧疾困扰她多年,尤其是遇到湿冷天气,半夜更易复发,总让她疼得辗转难眠,若真能治好,不只是她,朱友文一定也很高兴。
‘朕已将那位大夫请来宫里,今日特地请郡主入宫,便是想让她医治妳的腿伤,事不宜迟,能尽早根治,总是好事。’
摘星谢过梁帝,便在张锦的带领下离去。
梁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面露微笑。
遥姬,该是妳大显身手的时刻了。
摘星被带到一处幽静宫殿,她走入后,一名清丽冷艳的白衣女子现身迎接,‘遥姬见过马郡主。’
‘妳就是陛下提到的那位大夫?医术高明,能治好我腿上的旧疾?’摘星兴奋问道。
遥姬点点头,‘只要郡主遵照我的治疗方式,我敢保证,快则三天,慢则五天,必能根治郡主腿疾。’她娇艳一笑,‘郡主,请随我来。’
遥姬领着摘星来到内殿,里头已摆着一个木桶,装满深色药液。
两名宫女上前,服侍摘星脱去外衣,将其裙襬稍微卷起绑在腰侧,露出一双光裸小腿。
遥姬请摘星跨入木桶,将小腿浸泡在药水里,她自己更卷起袖子,蹲在木桶旁,一面替摘星按压小腿上的穴位,一面道:‘郡主双腿都受过重伤,但右腿的伤疾比左腿更严重,得再泡半个时辰。’
遥姬按摩完毕,起身,一旁宫女递上手巾让她擦手,摘星忽觉有什么东西在木桶内滑动,不时擦过她的小腿,她以为是遥姬掉了东西,伸手入桶一捞,居然捞出一条蛇来,吓得失声尖叫!
‘蛇!蛇啊!这药水里有蛇!’摘星想跳出木桶,遥姬却淡淡一笑,伸手将她按回坐好。
‘这木桶里有蛇!’摘星惊慌道。
‘郡主莫慌,那蛇不过是其中一味药,且早死透了。’
‘大夫妳为何不早说?’
‘说了,郡主就不怕了吗?’遥姬反问。
摘星一时语塞,只好忍着恐惧,硬着头皮又泡了半个时辰后,连忙起身跳出木桶,宫女上前先用清水清洗她的小腿,再以布巾仔细擦干。
摘星隐隐觉得遥姬不太对劲,但碍于他是梁帝特地请来医治她旧疾的大夫,她也只能忍耐。
‘今日是否到此为止?我可以回去了吗?’摘星正想离开,遥姬却来到她面前,挡住了去路,‘忘了告诉郡主,治疗期间,您必须留在这宫里。’她语气虽轻柔,却藏着一股莫名压迫,以及敌意。
‘为何?’摘星不解。
‘除了浸泡药浴,郡主尚得每三个时辰服用我特地配制的药方,此药以山茶花为药引,增强疗效,此殿内外皆植满山茶,正是最佳场地。’遥姬答道。
摘星想了想,问:‘大夫可随我回渤王府,替我继续治疗吗?’一个人待在宫里,与这位让人感觉不太舒服的大夫单独相处,她总是有些不自在。
遥姬摇了摇头,‘渤王殿下应该不乐意见到我。’
‘妳认识三殿下?’摘星好奇问。
遥姬点点头,轻笑道:‘他被陛下收为义子前,我俩几乎天天在一起,虽然吵吵闹闹,但在这宫里,我想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她的微笑带着点示威,彷佛在炫耀她与朱友文的关系匪浅。
摘星完全没料到遥姬会与朱友文有这样一段过去,遥姬说她很了解他,却又说他不想见到她,难道……难道他俩过去曾有过一段情?她想开口问,却又觉这是人家私事,自己如此打探,是否太过失礼?
倒是遥姬见到她的神色,便已猜了个十之八九,失笑道:‘郡主想哪儿去了?我与他并无儿女私情,只是八年前,我与他几乎同时为陛下所救,我们处境类似,同病相怜,互相照顾罢了。当时陛下将我与他关在一块儿,一开始为了活命,我俩为了食物你争我夺,有时是我赢,有时是他赢,谁输了不服气,便故意打翻饭菜,大家都没得吃。好几天下来,我俩饿得都快没力气了,饭菜又送了进来,是他先抢下饭菜,我饿得没力气再抢,他却扔了颗馒头过来,狠狠瞪了我一眼。从那天起,我们便不再抢夺饭菜。’
‘听起来,你们的感情不错……’听着遥姬叙述朱友文不为人知的一面,摘星隐约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失落,彷佛她曾经所熟悉的那个狼仔被人抢走了,而且还是一个如此美艳的女子。
遥姬说她曾与朱友文被关在一块儿,那遥姬又是什么来历?
‘那为何又说三殿下不乐意见到妳呢?’摘星问。
‘不过就是我曾拿蛇吓过他,他一刀杀了我的蛇,我一怒之下想杀了他,结果失手,从此我们便水火不容。’遥姬说得云淡风轻,摘星却听得一身冷汗,不过为了一条蛇,她就想杀了朱友文?这女人好生毒蝎心肠!
摘星这下更想离开皇宫回渤王府了。
‘但……但我已答应了三殿下,今日会等他回来,我不想失信于他。’摘星只好找了个借口。
遥姬轻轻一笑,‘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治好郡主的腿疾,他并非心胸狭窄之人,我想他会明白的。’
‘但是——’
‘郡主想得太严重了。’
‘我了解三殿下,我是怕——’
遥姬忽目光如电扫了过来,摘星浑身一凉,不觉住嘴。
‘郡主有多了解他?比我还了解吗?’遥姬问。
‘多年前我与他便在狼狩山上相识,那时我唤他狼仔——’
‘狼仔?’遥姬再度打断。‘他是朱友文,堂堂渤王,早已非昔日狼仔了。’
摘星一愣。因为朱友文也说过同样的话,就连马婧也暗示过她。
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依旧相信他是八年前的狼仔?
遥姬向她逼近一步,‘敢问郡主,除了长相外,现今的渤王殿下,哪一点还有狼仔的影子?’摘星张了张嘴,想起朱友文今晨的肃杀冷漠模样,又哑口无言。遥姬又道:‘妳的狼仔讨厌花草吗?妳的狼仔会拿剑杀人吗?会拿刀砍蛇吗?或是在战场上大开杀戒,尸首血流成河吗?更甚者,一身嗜杀气息,只要站在朝堂之上,无人不畏惧吗?’
摘星睁大了双眼,完全无法响应。
遥姬口中的朱友文,与她所知的朱友文,竟是两种完全不同面貌。
遥姬略显轻蔑地看了摘星一眼,转过身子,纤纤素手轻轻拨弄一株白色山茶花,‘我认识的他,从来就不喜花草,有一回,他见到我种的山茶花凋落,如同人头落地,激起杀意,将满园山茶花全数打落!这才是他的真实本性!’
摘星别过头,下意识地想逃避,‘我不想听……’
不,不可能,这不会是她的狼仔!
‘郡主,妳或许的确了解狼仔,但妳并不了解渤王。渤王早已挥别过去,他虽承认狼仔身分,也不过是为了要挽留妳,并非他真做回了狼仔,还望郡主有自知之明,别再无谓地一厢情愿,硬要渤王当回妳的狼仔!’
遥姬句句如当头棒喝,摘星竟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信念狠狠动摇。
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遥姬口中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朱友文吗?
奎州城。
天色暗后,风,忽然大了起来,照理夏末不该有这么大的风,而且还冷飕飕的,让人直打哆嗦。
方掌柜在小酒馆外挂上了歇业牌子,只见路上几乎已没了行人,大风呼呼,他没再多看,转身走入小酒馆,仔细关上门窗,等着今日的贵客。
桌上除了他拿手的蒸鱼,还有一大盘卤牛肉,另有两大坛好酒,准备招待马峰程。
风很大,吹得门都在震动,是以外头那人敲了几次门,方掌柜才回过神来,匆匆前去开门。
‘马——唔!’
门一开,一把剑便直直刺入方掌柜腹部,持剑之人又狠狠往前推了数步,硬是将方掌柜推到墙边,接着拔出利剑,方掌柜一声不吭,软软滑倒在地,两眼圆瞪看着刺杀他的蒙面黑衣人,死不瞑目。
黑衣人微微侧身,另外两名黑衣人跟着入内,转身关上酒馆的门。
他走到方掌柜面前,摘下蒙面,蹲下亲手为方掌柜阖上双目,‘看清楚了,下辈子,再来找我索命。’
‘主子,这酒馆里只有掌柜父女二人。’文衍道。
‘我去找女儿。’莫霄正要上二楼,朱友文却伸手拦下。
‘不用麻烦,一把火都烧了。’朱友文抬头望了二楼一眼,似乎见到一抹红色衣角飞闪而过。
躲在二楼的红儿双手用力捂着嘴,吓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哭叫出声。
她看见了!她看见了!是那个大哥哥!那个大哥哥一剑刺死了爹爹!
莫霄从厨房里找出菜油,前前后后泼洒。
朱友文冷血下令:‘放火!’
莫霄踢倒桌上烛火,熊熊烈火瞬间一发不可收拾!
红儿吓得失声哭叫:‘失火了……失火了!救命!救命啊!’
夜煞三人已不见踪影。
红儿幼时便历经过一次火灾,此刻亲眼见到爹爹被杀,酒馆再度失火,她吓得双腿发软,想逃也逃不出去,只能看着无情火焰迅速吞噬酒馆,烧毁一切。
小酒馆夜间失火,很快引起骚动,街坊邻居纷纷拿出水桶救火。
依约前来的马峰程愕然看着失火的酒馆,拦住一名正要救火的小伙子,问道:‘怎地突然失火了?方掌柜人呢?他女儿呢?都平安吗?’
‘人都还在里面没出来呢!大概凶多吉少了!’小伙子也是一脸难过。
马峰程看着失火的酒馆,怎么都想不透,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就失火了呢?
一旁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会不会是父女又吵架了,不小心打翻了烛火?’‘红儿以前挺乖的,只是这阵子性情大变,方掌柜实在管不住……’‘可不是嘛,昨儿个还吵到街上来了呢!’
马峰程握紧手上那张画像,如此善良的一对父女,老天爷怎么忍心?
没有人发现,在不远处的一栋民宅屋顶上,朱友文目光沈痛地看着酒馆冲天的火光,耳里仍听见红儿的无助哭喊。
他杀过的人,早已数都数不清,但唯有这两条人命,他一辈子不会忘记。
熊熊火光,不仅夺去了那对父女的性命,也夺去了他曾经身为狼仔的最后一丝善良与人性。
他看着赤红火舌在浓浓烟雾中窜起,彷佛看着过去的自己在挣扎中再次死去。
此刻,他是大梁渤王,夜煞头子。
他不是狼仔。再也不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