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厚见朱友贞落入疾冲手上,先不说梁帝是否会同意交换人质,光是朱友贞被人胁持,梁帝真要怪罪下来,他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啊!正在焦头烂额之际,疾冲剑光一闪,朱友贞的衣袖已被削下一大片。
‘还在摩蹭什么?下一剑,可就不只是袖子了!’
‘这……此地离京城路途遥远,三日实在太赶,是否能多宽限些时间?’杨厚冷汗直冒,硬着头皮协商。
跟随疾冲而来的蒙面人纷纷举起手上武器,杀气逼人,马家军得知真相后,本就极为痛恨朱温手段,更痛恨自己对旧主的一片赤诚反被利用,马家军本就以剽悍闻名,若不是疾冲事前阻止,此刻恐怕早已大开杀戒,一泄怨气!
疾冲笑道:‘你也见识到了,我这班兄弟,可是嫌三日都太长了呢!’
‘你……你别轻举妄动!’杨厚明知毫无胜算,又不甘就这么夹着尾巴回京城求救。
嗖的一声,树林里飞出一支冷箭,距离杨厚最近的一名士兵中箭倒下,哼都没哼一声。
树林里还有弓箭手埋伏!
疾冲已面露不耐,朝杨厚挥了挥手,‘快回皇城把话带给朱温吧!时间可不等人的。’语毕便驾马带着朱友贞离去,蒙面人排列成行,一小队一小队人马断后离去。
朱友贞被擒,四周又有大批伏兵,杨厚一筹莫展,只能眼睁睁看着疾冲带着朱友贞扬长而去。
梁帝得知朱友贞被俘,对方要挟交换人质马摘星,勃然大怒,想他堂堂九五之尊,居然得受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威胁?但事关朱友贞性命,他不得不冷静下来思考:究竟要不要放虎归山?
杨厚苦口婆心不断恳求,区区一个马摘星,哪有朱友贞的命重要?
梁帝自然知道如何该拿捏,只是不甘。
处心积虑布下的棋局,先被马家军毁了,手里只剩马摘星这颗棋,如今又半途杀出程咬金,胁迫他交出马摘星,难道他就只能任人予取予求吗?
他不是没考虑过,要遥姬真正在马摘星身上埋下寒蛇毒,让马家军届时只能换回一具尸体,但寒蛇毒并非万无一失,若换回友贞之前,此女便毒发身亡,友贞焉有命在?
他自然不知遥姬已悄悄命人暗中在摘星身上埋下寒蛇毒,更不知朱友文从他这儿盗得解药,替其解毒。
左思右想,都没有更好的法子。
朱友珪被贬为庶人后,他虽未再提过太子人选,但朱友贞乃他与皇后所嫡出,在他心中,早已成为理所当然的第一顺位。
他这皇位,还是想给自己亲生儿子的。
一个马摘星,与大梁未来国主,孰轻孰重,已不用明说。
梁帝传来朱友文,‘交换人质的任务,便交付于你。你应当自有分寸。’
‘儿臣必护全四弟,将四弟平安带回。’朱友文在他面前,斩钉截铁回道。
梁帝点点头,‘去吧,放出马摘星,把友贞带回来。’语落,不甘咬牙,‘一旦确定友贞平安,亲手杀了马摘星!’既然这棋局已破,他也不会让马家军好过!杀了马摘星,马家军顿失主心骨,必定大乱,暂时无法为晋军所用,他再加快脚步连契丹攻晋,还是有不小胜算。
‘儿臣遵命。’朱友文的回答,毫无迟疑。
大梁京城至梁晋边境莽岭,少说也有数百里,短短三日,只能日夜不断兼程。
摘星自被关回牢房后,整个人宛如行尸走肉,不吃不喝,人很快便消瘦了一圈,身子憔悴不堪,她对周遭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即使被带离天牢,日夜赶路,她也没有问过一句话,只是双目紧闭,一张小脸惨白。
朱友文暗中叮嘱莫霄看好她,千万别出差池。
他了解她,以她的性子,恐怕已有了寻死念头。
一行人不断赶路,梁晋边境再半日后便可抵达,总算能暂时歇息。
莫霄拿着一壶水,走到摘星面前,‘郡主,您已经不吃不喝几天了,起码喝点水吧。’
摘星已虚弱得意识有些不清,听见莫霄声音,只是倔强转过头。
莫霄无奈。
过了没多久,朱友文走到囚车前,强拉出摘星,硬是将水灌入她已干裂的双唇里。她几无力气,挣扎了几下,呛了好几口,意识陡地清醒,一口咬在朱友文虎口上,他用力推开她,‘妳不想活了是吗?’
她跌坐在地,满身泥泞,抬起虚弱的眼神,恨恨道:‘我死了,朱友贞也活不了,让你和朱温也尝尝失去至亲的痛苦……’她忽低声笑了,多日未饮水的嗓子早已干哑,不复昔日清脆银铃。‘哈……不对,你是冷血无情的渤王,怎可能、怎可能会感到心痛……’
‘马摘星,妳死了,拉友贞陪葬又如何?不过是逞匹夫之勇,真正杀害妳全家的凶手,却仍好端端活在妳面前!妳的死有半点意义吗?妳为妳爹、为马府、甚至为马家军究竟做了什么?妳只想到自己,愚蠢至极!’他刻意撩起她的仇恨,他知道,仇恨的力量很强大,能让一个濒死之人爆发出强烈求生欲望,只为了亲眼看着自己的仇人落得该有的下场!
因为他自己也走过这条路。
原本颓然半瘫倒在地的虚弱身子动了动,接着慢慢强撑爬起,当她再抬眼望着他时,他清楚看见,那双生命之火曾几欲熄灭的眼里,被浓烈恨意重新点燃,如火般烧灼烫人。
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他要来一颗馒头,扔到她手上,转身离去。
莫霄上前欲扶起摘星,她忽生力气,用力甩开他的手,拿起手上的馒头,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吃得急了呛到,猛烈咳嗽,莫霄递给她水,这次她拿起就喝,咕嘟咕嘟几乎喝完半壶水,接着继续猛吃馒头。
她不会死!她要活下来!她死,岂不是便宜了朱友文?
她要为爹爹报仇!她没有忘记自己的誓言——
我乃马瑛之女,他日战场相见,我马摘星必拿你项上人头,以报父仇!
梁晋边境莽岭。
疾冲押着被五花大绑的朱友贞,身后跟着一批马家军精兵,不远处已可见到一队人马风尘仆仆,金雕追日早已报信,的确是朱友文亲自带着摘星前来交换人质。
莫名被俘的朱友贞起先忿忿不平,待得知真相后,讶然无语,若疾冲所言非假,竟是他父皇与三哥杀害了摘星全家?他起初不愿相信,只道其中必有阴谋,疾冲不过是想挑拨离间,然疾冲语重心长道:‘狡兔死,走狗烹,自古开国功臣,有多少人能落得个好下场,全身而退?’
朱友贞默然许久,才难过道:‘三哥对摘星姊姊这么好,背后竟是如此可怕阴谋,连我都难以置信,摘星姊姊又要如何承受?’他毕竟少年心性,自小又备受宠爱重视,对于王图霸业,野心不大,仍保有皇家子弟中难得一见的善良与多感,他知疾冲实是心急救人,胁持他也是逼不得已。
他从小便被教导要防范人心险恶,却万万没想过,最险恶之处,竟是源于自家人。
令人心寒。
朱友文的人马到了。
摘星与马婧皆是一身狼狈,衣衫凌乱,疾冲得努力压抑才没立刻拔剑上前与朱友文拚个你死我活!
这狼心狗肺的家伙!竟如此对待他口口声声最珍爱的女人?
早知如此,当初他直接绑了摘星就此远走高飞,她也不用落得如此凄惨下场!
新仇旧恨,他瞪向朱友文,两个男人目光交会,彼此都感受到强烈敌意。
对朱友文而言,疾冲始终身分来历不明,他自是不愿将摘星交给疾冲,但朱友贞被俘,他手上无其它有利条件,眼下他也只能相信,至少,疾冲不会摘星不利。
或许,疾冲会带着她,从此浪迹天涯,不再过问乱世纷扰。
或许,她会重新振作,率领马家军,与他对抗。
或许,她甚至会加入敌晋,为晋王所用,从此国仇家恨,隔如山高,看不见顶端,她与他只能遥遥相望。
但至少,她会活着。
这就足够了。
疾冲押着朱友贞走上前,朱友文下马,亲自押着摘星与马婧迎上。
朱友贞望着一脸惨然的摘星,心下歉疚,双方交换人质时,他脚步刻意一顿,低声对摘星道:‘摘星姊姊,我知道此刻不管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但我还是想代替父皇与三哥,跟妳说声对不起,让妳这么痛苦。’
摘星闻言,身子一僵,切齿回道:‘我一定会杀了他与朱温!’
朱友贞一愣,随即一脸死灰。
那是多么强烈的恨意!
疾冲性急,上前一步就想将摘星拉到自己身后,忽地一支利箭飞来,插入他与摘星之间的泥地上,就这么阻得一阻,朱友文已发觉埋伏,伸手扯住摘星的臂膀猛力将她拉回,莫霄跟着冲上以剑架在马婧颈子上,朱友贞原本可趁这大好机会直奔渤军阵营,然他却不知在想什么,居然往后退了一步,正好让疾冲一把将他捞回去。
瞬间一批又一批的晋军从山林间涌现,迅速将为数不多的渤军团团包围!
不远处,一骑将领出现在山坡上,居高临下,正是晋王世子李继岌。
李继岌高举军刀,下令:‘杀了渤王!’
疾冲说服马家军拔营前往晋国边境,李继岌不是不明白马家军的重要,更知马摘星乃马家军主心骨,少了她,马家军群龙无首,势必大乱,然渤王朱友文乃大梁战神,梁国一旦失去了他,等于猛虎被拔掉了牙齿与利爪,朱梁国力必大受打击,他晋国趁此时机进攻,可要比等着朱梁与契丹联兵,来得有胜算多了!
‘不可!摘星还在他手上!’疾冲急得回头大喊。
李继岌看了自己胞弟一眼,不为所动。
他早已盘算过,即使因此失去马家军军心也无所谓,他晋国早已长期实行强兵政策,军力充足,不见得非靠马家军不可。
况且,他手上还握有朱友贞,朱温最宠爱的四皇子,以此要挟,朱温处处受制,他晋国焉有不胜的道理?
朱友文看这阵仗,只是冷笑,‘真当本王如此容易手到擒来?’
李继岌下令进攻,疾冲急得跳脚,但渤王身后忽飞出一阵箭雨,前锋晋军冲锋到一半,闪避不及,瞬间死伤大半。
一队渤军弓箭手由朱友文身后树林间奔出,一半持弓箭,一半持弩箭,奔到朱友文身边分为两小队,将他与摘星严密护住,朱友文扯着摘星手臂,缓缓后退,两旁弓箭手跟着交替缓步后退,蹲身拉弓,瞄准前方。
‘大哥!若马摘星出什么差池,我和你没完没了!’疾冲拉着朱友贞,‘你也别想我把朱友贞交给你!’
李继岌叱道:‘你要为了那位马郡主,错失杀了渤王的大好机会吗?父王若知道——’疾冲不耐打断,‘我只要马摘星活着!’
‘他可是不择手段的渤王!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继峣,你如此耽溺私情,不顾国家,要知当年父王——’
危急关头,李继岌却还在长篇大论训诫,疾冲一瞪眼,径自拉着朱友贞朝渤军阵营走去,丝毫不顾李继岌在后头喝止。
‘朱友文!’
朱友文停下脚步。
‘说好的人质交换!’疾冲停下脚步,将朱友贞往前一推。‘既然你我双方都带了伏兵,那就算扯平了,人质交换后,各凭本事逃出生天,谁也别怨谁!’
朱友贞被如此折腾,难得没有发少爷脾气,只是耷拉着脑袋,也不朝朱友文看上一眼。
朱友文见四弟消沈模样,关爱之情陡生,他本就想放摘星一条生路,疾冲闯来,正合他意,略一思量,‘本王凭什么相信你?’
‘凭我是晋王之子!’疾冲遥指山坡上的李继岌,‘那位是我大哥,晋国王世子。’疾冲终于道出自己的真正身分。
他是晋王小儿子李继峣,受封川王,当年也是叱咤战场的英雄少年,却忽然间就失去了踪影,无人知其下落。
朱友文早知疾冲非等闲之辈,却没料想到他竟有如此尊贵身分,摘星亦大为震惊,她之前不时将灭晋挂在嘴上,却没料到疾冲就是晋人,而且还是晋王世子?
晋国两位世子在此,加上晋国大军,以及受了梁帝欺瞒而愤慨不已的马家军,若真要打起来,局势怎么看都对朱友文不利,但他押准疾冲对摘星百般在意,提出条件,‘本王手上有两人,马摘星换回我四弟,若还想要换回马婧,晋军不得追杀我等,只要本王能全身而退,退到五里外后,自然会放了马婧。’
马婧忙喊道:‘疾冲!别管我!快救回郡主、杀了渤王!唔呜——’喊到一半,嘴里便被硬塞入布条。
疾冲咬咬牙,承诺:‘好!我答应让你们安然离去,希望你能守信!’
摘星吃惊地望向疾冲,他反过来笑着安慰她:‘没关系,这次放了他,下次我陪妳讨回来!’
她眼眶一热。
她的至亲骨血全数死于朱友文之手,马婧陪伴她多时,日日忠心服侍,于她而言早已与家人无异,但对疾冲身后的晋军而言,马婧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怎可能为了区区一个马婧,放弃斩杀渤王的大好机会?
可疾冲答应了!不是为了马婧,而是为了她!
热泪欲落,她何德何能,让疾冲为她这般付出,愿意放弃大挫朱梁的难逢良机?
李继岌脸色不悦,身旁谋士袁策亦拧眉专心观看局势。
原以为这次绝对能成功斩杀渤王,晋军几乎是精锐全出,却因疾冲过分在意儿女情长,眼见就要前功尽弃,李继岌心里怎能不焦急?连带对马摘星也生起反感。
要知动用晋军、收留马家军,晋国上下并非毫无异议,是晋王为了疾冲,独排众议。
如今他只希望,父王没有做错决定。
疾冲将朱友贞往前一推,‘我数到三,同时交换人质!’
朱友文点头。
‘一、二……’
他握住摘星的手忽然一紧。
终于,他必须放开她了。
摘星吃痛,没有喊出声,如槁木死灰般的心却轻轻一颤。
‘三!’
她被用力往前一推,恍惚间一抹幽香飘入鼻间。
那是什么?
记忆忽地清明。七夕夜晚,他曾踏月色而来,香囊定情。
香囊……她的香囊呢?
身子又是被狠狠一扯,撞入疾冲怀里,同时间朱友文一个箭步上前,伸长了手臂将朱友贞拉回面前,连连后退,直回到渤军阵营,才关心问:‘四弟,没事吧?’
朱友贞厌恶地别过了脸,没有作声。
朱友文明白梁帝忧心朱友贞安危,不欲继续纠缠,转身上马,领着渤军精锐,押着马婧,准备立即护送朱友贞回京。
临去前,他回头一望,摘星仍在疾冲怀里,目光也正凝视着他。
四目相对,然两人都知道,这一刻,胶着的不是依依不舍的离情,而是对未来的宣战。
他忽想起了什么,唤来莫霄吩咐,莫霄消失一阵后,拎着奔狼弓现身。
他拿着奔狼弓,独自策马来到她面前,扔下。
‘你以为摘星会要杀人凶手的一把破弓吗?’疾冲不屑他的施舍。
朱友文人在马上,眼神倨傲,‘她会要的,她恨不得用这把弓杀了我!’
她身子一晃。
朱友文调转马头,率领众人快马加鞭离去。
眼见朱友文就要安然逃离,李继岌下令追杀,然疾冲一人挡在晋军面前,大喝一声:‘你们谁都不准给我追上去!’仍有当年少帅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且晋军中不少曾是他的旧部,被这一喝,纷纷不由自主停下,回头张望,犹疑不定间,朱友文等人早已远去。
李继岌只能暗自饮恨。
‘谁稀罕这什么破玩意儿!’疾冲捡起奔狼弓,欲用力折断,摘星忽出声阻止,‘别弄坏。’
疾冲不解,‘妳当真要留下这破弓?’
她拿过奔狼弓,眼里燃烧复仇火焰,‘我曾对此弓立誓,要用它来取灭门凶手之命,以慰我爹在天之灵!’
疾冲暗自一凛,不禁联想:难道朱友文刻意留下这破弓,就是要让摘星亲手了结他的性命?
难道他早就打算,终有一天,用他这条命,来偿还他所欠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