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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苏晏又去了趟北镇抚司。
沈柒因为不能与心上人私相授受,年假也不休了,自大年初一起,日日来官署坐镇。除了侦办瓦剌使者一案,还把些陈年的卷宗也一起了结干净。
主官都来当值了,下属哪敢怠慢。于是,北镇抚司成了过年期间唯一正常运行的衙门。
沈同知勤勉之名,甚至传到了负责官吏业绩考核的吏部考功司和都察院耳中。以至于在首辅李乘风亲口授予的“义士”之外,又多了个“拼命七郎”的称号,倒把原先“摧命七郎”的血腥气冲淡了不少。
当然这并非沈柒本意,他只是希望苏晏无论任何时候来北镇抚司,都能立刻见到他。
苏晏带着背后灵一般的四大天王,往大堂一坐,将拎来的油纸包与木盒放在桌面,笑眯眯道:“沈大人好啊,大过年的还要来衙门办公,着实辛苦。沈大人之前差人送上门的年礼,鄙人已收到,这是一点回礼,不成敬意。”
沈柒嘴里客套:“苏大人客气了。区区微薄年礼,聊表心意而已,何劳苏大人再回赠。”
苏晏同客套:“同朝为官,礼尚往来,应该的,应该的。”
一名机灵的小旗迅速上前,将年礼端到沈柒面前。
沈柒接过来,手指把油纸拨开一角,见是晒干的白莲子。又打开盒盖瞥了一眼,内中放着岭南产鸡母珠串一副,黄澄澄玳瑁纹牛角篦梳一把,鲜红透润琥珀男簪一枚。
莲子,谐音“怜子”。
鸡母珠,又名红豆,又名相思子。
篦梳,从青丝梳到白发,意喻结发同心。
发簪,伴君朝朝暮暮,长长久久。
……样样皆是情!沈柒霎时间心潮激荡,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起身上前,紧抱住他的娘子。但在御前侍卫们的冷漠注视之下,他最终还是强行忍住,拳头在背后反复攥紧松开,松开攥紧,极力维持着面上的不动声色。
苏晏神态自若,仿佛这些暗通款曲的小伎俩与他全无关系,紧接着说起了正经事:“听闻昨日有人报案说,发现鸿胪寺一案的嫌犯行踪?”
沈柒迅速平复情绪,答:“锦衣卫已于今日凌晨将嫌犯抓获,正在审讯。那人供认不讳,说四名瓦剌使者均是被他用笛音诱使,落池冻溺而亡。动机是为死于北漠人手里的家人复仇。此案告破之顺利,实是出人意料,苏大人自称‘未卜先知’,如今我是真信了。”
这嫌犯应该就是浮音答应阿追后找来的替罪羊了。苏晏心中有数,且觉得沈柒也发现了其中蹊跷,看破不说破,虽然不明全部内情,但仍配合他做戏。
他微笑道:“这个案子,明面上可以结案了。好让凶手以为与阿追达成交易,麻痹大意之下,定会再度露出马脚。”
“那个江湖草莽,”沈柒皱眉,“与他又有何牵连。”
苏晏起身上前,做事态机密状,凑到沈柒耳边,将调查浮音之事一一道来。
此刻他声音细微,又以手掌遮掩口耳。四名御前侍卫站在几丈之外,只见两人密谈,却听不清言语内容。
不过,他们对此也并无好奇心,毕竟刑官谈论案情,避讳外人也正常。况且皇帝只吩咐他们跟随守护,必要时上报,并不要求他们掌握苏晏的一言一行。
苏晏和盘托出后,又从怀中锦囊里取出摹画的八瓣血莲图,递过去:“北镇抚司广集情报,沈大人可见过这图案?”
沈柒打开纸张一看,瞳孔紧缩,当即答道:“见过!”
他吩咐了心腹小旗几句。小旗出了大堂去书房,不久后取来另一页纸,交给苏晏。
苏晏打开,赫然发现也是一朵八瓣血莲,看笔法像是从什么地方拓印下来的。
沈柒道:“苏大人可还记得,东宫刺杀案?”
“几个月前的案子,沈大人无端提起,莫非也与这图案有关?”苏晏问。
沈柒颔首:“行刺太子的血瞳刺客,在被我抓获后疯了。陛下与太子为此驾临北镇抚司,亲审此人,确定他已丧失神智。可就在当场,这疯了的刺客突然大叫‘打小爷,打小爷’。”
苏晏心下一凛,“他都疯了,仍记得任务,可见被训练得有多彻底!他还说了什么?”
沈柒侦查业务精湛,擅长记忆人与事,一字不漏地复述:“‘是他,就是他!他跑了!该吃药了,吃药。要听话。死。不死。’”
苏晏逐字揣摩,喃喃道:“‘他’是谁,是指太子,还是另有其人?谁跑了?‘吃药’与‘听话’结合起来看,像是幕后人控制手下刺客的手段。‘死’与‘不死’,又是何意……”
沈柒对比两朵几无二致的血莲,同样陷入思索:“疯刺客嚼指自尽,为何要在牢房石墙上留下血莲记号?莫非他临死前短暂地恢复了神智,想要告诉旁人什么信息?这八瓣血莲是联络暗号,还是另有深意?覆灭的隐剑门背后,又藏着什么样的人物与势力……”
“荆红追!”沈柒突然说。
“什么?”
“他是最接近真相的人。”
苏晏微微皱眉,“可他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了。我相信阿追,他连性命都能交给我,不会对我有所隐瞒。”
沈柒满心都是酸溜溜的不痛快,微微冷笑:“这可不好说。命固然重要,但对一些人而言,还有比命更重要的事物,譬如执念,譬如信仰。”譬如你。
苏晏想了想,仍然摇头:“我还是认为,阿追没有隐瞒。或许他离开得早,后来很多隐秘事,他并不清楚。也或许所有的受训者都不明真相,他们只是被利用的工具。”
沈柒见他如此维护荆红追,心里嫉妒得要死,又担心荆红追辜负苏晏的信任,日后害他伤心,便想着:何不趁此良机把那草寇拿捏在手,叫他诏狱十八刑一样样吃过去,就不信他能打熬得住,不给我老老实实地交代一切。
敌意与杀机刚从眼底一闪而过,就被苏晏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一把揪住沈柒的袖子,再次微声耳语:“我信任阿追,同样也信任你,否则就不会将他的出身告诉你。七郎,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又何尝不是,你若把他打成余孽,那我就是包庇罪。”
千防万防,还是沾上了!沈柒恨得咬牙,但也知道如今形势所迫,若是借由剿灭隐剑门的机会除掉荆红追,无异于断苏晏一臂。为了不连累苏晏,非但不能抓荆红追,还得替他隐瞒。
也罢,既然眼下不合适,那就暂且容忍。这把柄总归是被自己捏在手里,想收拾荆红追,日后有的是机会。
一念至此,沈柒向苏晏妥协卖好的同时,又故意透出委屈之意:“既然是苏大人作保,我又怎能不给这个面子。况且,他如今奉你的命行事,我就算对他再不待见,也不会扯苏大人的后腿。”
苏晏果然愧疚了,嘴里不说,借着身形遮挡,指尖偷偷从沈柒袖口伸入,去挠他的手腕,以示讨好。
沈同知被挠得心痒火起,恨不得将苏少卿压在这公堂上法办,先以**(审核不过关之物)判刑一千下,再观后效。可惜碍着杀千刀的皇帝耳目,不能在此刻变念头为行动。
苏大人撩拨完同僚,把手揣回袖子里,若无其事地坐回到椅面上,端起茶杯说道:“浮音那边,我会让荆红追继续顺藤摸瓜,追踪幕后主使。至于血莲记号,辛苦沈大人深入调查,若有新的发现,还望及时告知。”
沈柒从油纸包里拈出几颗莲子,连同其苦无比的莲芯一同干嚼,以此按捺心火,一语双关地答:“皇爷既命我司与大理寺通力合作,让苏大人满意便是我的本职,谈何辛苦?苏大人放心,在下必竭尽全力,需要我怎么干,我便怎么干。”
苏晏正埋头喝茶,闻言险些呛到。他干咳几声,起身拱手告辞:“沈大人……保重身体,别累过头。”
沈柒哂笑回礼:“在其位谋其政,就得好好干,不然岂非辜负皇恩。苏大人,您说是吧?”
几日时间匆匆而过,眨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
这是年假的最后一天,整个京师上至官员下至百姓,都融入了狂欢般的节日氛围中。
入夜后,盛况空前的鳌山灯会拉开了序幕。从午门至承天门,甚至延伸到金水桥外大明门,整个狭长的广场都被各式各样的花灯占满。
这些灯并非简单悬挂或堆叠着,而是精心搭建成鳌山形状。由上万盏的小彩灯做底座,千光百色,仿佛银河铺地。小灯之上装饰着无数万紫千红的宫灯,各有各的造型,无一重复。
而在鳌山的最顶端,五彩玉栅栏般的花灯簇成“皇帝万岁”四个字,在夜空下熠熠生辉,唯有登上广场两侧的城楼,才能看清楚。
周围还有匠人制作的许多巨灯,迷宫一般,供人任意穿梭游览。有些灯上放置灯谜,不仅文人骚客以此吟诗作赋,百姓们也可猜谜领奖。
这一夜,京城无分贵贱,无分官民,无分男女,只一片灯海璀璨,满城欢歌笑语。
四品以上官员们身穿春节吉服,在午门集合,久候不见圣驾降临,便也渐渐四散开来赏灯。
苏晏正好奇地观看一个三英战吕布的走马灯,忽然被人从后方捂住双眼。
那人巴在他背上,压着嗓子问:“猜猜我是谁?”
苏晏握住那人手腕,失笑道:“小狗?”
“……再猜!”
“小猪?”
对方恼而撒手:“是你小爷!”
所以我说小朱,没错啊。苏晏转身笑着拱手:“原来是小爷,臣有眼不识泰山。”
只见朱贺霖穿一身石榴红色曳撒,帽顶缀着颗同色的璎珞,腰系鸾带,打扮得像富家公子哥,正一脸佯怒:“你故意的!好哇,对小爷不敬,该罚!”
“怎么罚?”
“罚你……陪小爷挑灯。”朱贺霖说着,把苏晏感兴趣的那盏走马灯拎起来,另一只胳膊挽住他,同往鳌山深处去,“还要八盏,帮我挑最好看、最特别的。”
苏晏边走边问:“要这么多灯做什么?”
朱贺霖飞扬的眉目间,笼上了一层怅然的凝云,注视着手中的灯焰,沉声道:“听宫里的老人说,母后生前喜爱灯,每逢佳节,坤宁宫便会悬挂各式彩灯,有些还是她亲手制作的。我不会做灯,只能在这灯会上挑选些好的,拿去她宫中挂起来,希望她在天之灵能看见,夜里给我托个梦。”
“孝惠慈章皇后……”苏晏微叹,小鬼这是想娘了。
先皇后生下太子没多久,就病逝了。朱贺霖从小母爱缺失,又无法从祖母那里得到慰藉,就越发地缅怀母亲。景隆帝体谅他的心情,加之对先皇后的敬重,便不再立后,就连坤宁宫也空置了十几年,一直保持着章皇后生前的摆设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