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贺霖的这句评语,苏晏觉得有点过——人无完人,哪有那么多品德高尚的。有私心不怕,会做事、能约束在道与法的范围内就够了。像皇爷,就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所以朝堂上站的未必都是善人,但皆非庸才。
可朱贺霖还年轻,意气纯粹,眼里更是揉不得沙子。他因为崔锦屏曾有过倒戈的念头而不喜其人,哪怕因为苏晏的举荐勉强用了,也不会重用。
这一点若是让崔锦屏知道,恐怕打击比什么都大,甚至会化为“不才明主弃”的愤恨不满,且随着高傲的性子直接对外甩出来——那时候他的仕途才是彻底完了!
苏晏踌躇后,说道:“论功行赏本不错,但你真想清楚了,为何做官、如何做官?”
崔锦屏没回答,反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单独碰面,也是在一座茶楼?”
“记得,澄清坊,太白楼。”
“当时我苦于空负才华、报国无门,你对我说了一句家乡俗语,‘当官没功夫,全靠天线粗’,可还记得?”
苏晏略有些尴尬,当初自己还是个以纨绔为目标的混人,这话的确欠妥,便道:“是我失言,误导了屏山兄。”
崔锦屏微微冷笑:“你没误导我,反而点化了我。让我知道若要在官场如鱼得水,除了能力,更重要的是靠山与人脉。”
“并非如此——”
“就是如此!这些年我与你苏清河交好,不敢说十分,至少有八分是为你这个人,而不是你的官职。凭良心说,哪怕你当上了阁老,我也没想把你看做‘天线’,只想你给我机会,我便尽所能为你分忧办事。可你呢?你看不上我!”崔锦屏紧紧盯着苏晏,语气越发激动,“这阵子我一直翻来覆去地想,究竟我崔屏山哪里欠缺,不值得你苏阁老高看一眼?连素无交往的谢公都愿意主动提携我,而你与我朋友相称,于情于理都不该如此……如今我终于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苏晏问。
崔锦屏道:“想明白你是因为嫉贤妒能。你怕我上位后,抢了你的圣眷,盖了你的风头!”
苏晏喑然无声,继而长长地叹了口气,伸出一指,点在崔锦屏心口:“我苏晏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了解我的人无需解释,对不了解我的人解释了也白搭。你是否了解我,问问自己的心。”
崔锦屏怔怔坐着,没有避开他的指尖。
苏晏起身,朝他拱手施了一礼:“还未祝贺屏山兄升任通政。无论谁举荐了你,出于什么目的,既在其位,当谋其政、尽其职,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莫要忘了你自己写过的言志诗——‘雨侵菡萏色无失’‘龙跃金鳞会有时’。”
崔锦屏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片刻后方才回过神,恨恨道:“不用你提醒!”
苏晏走出茶楼,深吸了一口五月渐热的空气。
荆红追从屋顶飘落到他身边,低声道:“人各有志,也各有路,曾经同过路的,未必能走到底,大人对此不必遗憾。会陪你走到底的人,始终都在你身边。”
苏晏转头认真看他,看得荆红追几乎要脸红了,方才微微一笑:“会陪我走到底的那人是你吗,阿追?”
荆红追当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握住了他所热爱与效忠的苏大人的手指:“大人以为呢?”
苏晏回握他的手,说:“我的回答也始终不变——虽然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如蒙不弃,我们一起走下去。”
我很庆幸,在桥洞底下捡到了你。
我也很庆幸,你遇到再多的非难,无论内心多么惶惑与矛盾,也要坚持留在我身边。
我感激你选择了我的人生路,作为你接下来要走的路。
阿追,我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如蒙不弃,我们一起走下去。
这是苏大人的承诺,也是苏大人的一颗真心与满腔情意。在这一刻,荆红追不再介怀于苏晏对他的爱是何种成分、与其他几人比起来分量如何。他清晰地感受到,除非他自己先离开、先放弃,否则苏晏永远不会离开与放弃他——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众目睽睽之下,荆红追紧紧拥抱了他的大人,引来周围几声低呼与轻笑,却难得任性地没有松手。
一贯重面子的苏晏也没有推开他,回拥笑道:“幸亏我今日没穿官服,否则明日邸报头条就是‘阁臣与侍卫不可言说的禁忌之恋’了。”
荆红追松开手,顺道整了整对方被压出褶子的衣襟,目光掠过苏晏的发鬓,望向不远处凉棚下一脸阴霾的锦衣卫指挥使。
他对沈柒施展了传音入密:“路很宽,你愿意并排走,我不拦你。若是又想着什么阴招把旁人都排挤出去,当心坑了自己。”
沈柒想杀荆红追,即使明知道杀不动。他甚至还想杀朱槿隚,尽管在对方昏迷期间,他遵守交易把该做的都做了,但这是两码事。
因为他知道这两个进入了清河内心的人,已经得到了伴侣认定。
对豫王曾经的滔天杀意反而削减了,因为清河原谅了对方却没有爱上对方。
至于打小就痴心妄想的朱贺霖——只要他不碰清河,我还可以是自己对外宣称的“唯奉皇命的锦衣卫”。他若真踩了那条线……沈柒垂目看绣春刀鞘上漆黑的异兽纹路,大铭王朝是生是死、是盛是衰,又与我何干?清河想要的太平盛世、锦绣河山,换个皇帝、换个王朝,未必不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