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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锦屏踌躇再三,终究没有把于彻之的军情奏本即时上呈内阁。
自从升任通政的当夜,他踏进谢时燕的府邸,感谢对方的知遇之恩,并表达了自己的投效意愿后,心里就隐隐有了觉悟——这是他和苏晏分道扬镳的开始。
放眼整个朝堂,如今的确是苏阁老最得圣眷、一枝独秀。可是这枝花木太过鲜嫩、太过独拔,根基还扎得不够深。不比那些个盘根错节的老树丛,尽管看起来灰扑扑的低矮又平庸,但也胜在低矮平庸,大风轻易摧不了它们。
——倘若这棵秀木愿意给他攀援与比肩的机会,他也愿意在自身能承受的范围内,与对方一同抗击风雨。可是苏晏并看不上他,宁可与厂卫鹰爪为伍、重用一个只会献春药的狂徒,也不肯多提携提携他。
——所以是苏晏先对不起他,背弃了他们之间的朋友情谊。
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崔锦屏咬着牙想,将奏本锁进了抽屉里。
这个奏本被搁置两日后,从大名府传来了新的军报:
于彻之再次上书朝廷,说他派出队伍去寻找与支援戚敬塘,一路上发现了两军交战的痕迹,还听到不少当地的传闻,有说官兵不敌义军惨败而逃的,也有说官兵的头目被义军俘虏后投了降的……各种传闻不一而足,但一律不是好消息。
于彻之怀疑戚敬塘所率的五军营左军,因为轻敌冒进吃了败仗,其主帅至今没有回营复命,要么阵亡,要么被俘,要么畏罪潜逃了。
崔锦屏将这第二份奏本也送到了谢时燕手上。
谢时燕欣喜不已,一面嘱咐他继续扣住消息,绝不能让苏晏得知后有所准备;另一方面加紧联系自己一派系的官员,以及对苏晏心怀不满的朝臣们,其中也包括了另一名阁老江春年。
内阁目前有五位阁臣。
首辅杨亭与苏晏有旧,且又是同承李乘风一脉的香火情,故而谢时燕一开始就放弃了争取他。
于彻之在外领军打仗,就戚敬塘这事,估计也是憋了一肚子火,回京后哪怕不亲自炮轰苏晏,也不会碍着他们弹劾。
江春年有点结巴又行事低调,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但谢时燕知道他并不甘心在内阁的地位居于苏晏之下,稍微游说一下就能成为盟友。
如此一来,剩余的三个阁老里,有两个能成为自己的助力。唯独一个偏向苏晏的杨亭,性子软和,不足为患。
谢时燕算来算去,觉得此番胜算不小,哪怕不能把苏晏给免职了,也能狠狠打击他在内阁的地位,甚至能将他排挤出朝堂核心。一旦他从“近乎于相”的高位上跌下来,等待他的将是来自众人的一次次落井下石与利益瓜分,此后想东山再起可就难了。
一连三夜的密谋后,这个以谢时燕为首的“倒苏”团队,六七个核心成员中,江春年江阁老竟然是最沉不住气的一个。他催问道:“劾、劾疏既已写好,何时动、动手?”
谢时燕沉吟后,说:“再等等。”
“等、等什么?小心夜、夜长梦多,别忘了锦衣卫的探子可、可不是吃素的。”
“……等于阁老的第三份奏本。”
短时间内接连上奏,的确是于彻之的风格。当初他领兵剿匪时,最多的一次,半个月内连上了九道奏疏,不是催要行军粮草,就是抨击拖后腿的官员,好在景隆帝宽仁,并不以此为忤。于彻之便越发成了领兵的文臣中,脾气与做派最接近武将的一个。
谢时燕料准了于彻之绝不能容忍手下将领不听军令,肯定还会再上奏。
果然,又过两日,第三份奏本来了——
于彻之俘获了一批“义军”喽啰,审问后证实:戚敬塘所率之部,的确在近期与他们交锋数次,全都吃了败仗,领着残兵一路溃逃。廖疯子亲率手下乘胜追击,最终战况如何,这些被俘的喽啰们也不清楚了。
这可就算是铁证了。
谢时燕彻底吃下这颗定心丸,拍案道:“稳了!就明日早朝,我们集中火力,炮轰苏十二。不把他轰出内阁,誓不罢休!”
“今夜谢府的密会……都聊些什么?”
入夜,壁上油灯将北镇抚司的公堂映照得影影绰绰。沈柒两条腿架在桌面,一边问,一边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里的黄铜刑锥。
锦衣卫暗探面有惭色地抱拳答:“谢府戒备十分,兄弟们难以接近。只知约有六七人碰头,不知具体身份,也不知谈了什么。”
谢时燕这老匹夫,上次因为戚敬塘献回春丹之事与清河结下仇怨,此番这般鬼鬼祟祟,所密谋之事会不会也与清河有关?
沈柒挥手打发暗探离开,正盘算着亲自去谢府打探一番,却见高朔脚步匆匆地进来,在他面前站定,仿佛有话要脱口而出,转而变成了欲言又止。
“怎么,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我收拾你?”沈柒挑眉问。
高朔忐忑又尴尬地勉强一笑:“卑职这颗心亏不亏,大人还不清楚么?”
“那就别给我摆这副小媳妇模样。”
高朔闻言收敛了情绪,一脸冷漠,顿时觉得心里好受多了,于是硬邦邦地说道:“卑职有事要禀报大人。这事卑职本不愿说,却又不得不说,同时也怕说了大人要发飙。”
沈柒忍住不用刑锥射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高朔从怀中扯出一团红纱,绷着脸递过去。
沈柒一锥子将布料钉在桌面,展开看,是一件撕破的鲜红纱衣的袖管。
“这是宫人收拾奉天殿时捡到的,看它残破无用了,丢进杂物房里,准备日后一并处理掉。宫中有个值宿的校尉与这宫人有交情,两人有次在廊下闲聊时,皇上身边的富宝公公带了人过来,责问是谁擅自丢了那件红纱衣,还说皇上发了脾气,一定要找到。那宫人吓得不轻,连忙从杂物房中取出纱衣,交给富宝公公。”
沈柒听得直皱眉:“无论皇帝紧张的是玉玺还是一件破纱衣,与你何干?与我何干?扯这些鸡毛蒜皮的作甚!”
高朔忙道:“大人还请接着听。富宝公公走后,那宫人发现之前取得匆忙,还遗漏了半截袖管,便委托校尉代为跑腿。结果那名锦衣卫校尉将破纱衣的袖管送过去时,意外听见奉天殿两名负责更衣、备衣的內侍私下聊天,说这红纱衣是……是苏大人在宫中留宿时穿过的,故而皇上格外在意,非要找回来不可。”
沈柒听见“苏大人”三个字,脑中嗡的一声响,眼前全是薄如蝉翼的红彤彤的影子。他的神情因这红影而扭曲,从齿缝中挤出一句:“哪个苏大人?”
“苏阁老,苏大人。”
沈柒深深吸气,焦炭在心底闷烧着,要把他的肺腑烫出一个洞来。他紧紧握住黄铜刑锥,连锥尖扎破了自己的掌心都完全没有发觉。“继……续说。”
“那名校尉自知事情隐秘,不敢多听,也不敢交还衣袖,便将之悄悄藏了起来,只当无事发生。大半个月过去,校尉见风平浪静,便也放宽了心,今夜与我一同吃饭时酒后失言,才被我知晓了此事……大人!大人,我已经警告过他,把这事烂在肚子里,今后戒酒。倘若做不到守口如瓶,不等大人吩咐我亲自去收拾了他!”
高朔见沈柒眼神就知不妙,但那校尉是他表弟,他总不能见死不救,好歹卖个面子先保住人再说。
沈柒慢慢松手,将掌心血一点点涂抹在纱衣袖管上,哑声道:“只此一次。把人调出京城,永远别出现在我的眼中、耳中。”
高朔连胜道谢。
“奉天殿那两个更衣內侍,你今夜就去盘问清楚,然后做成意外。”
“是!”
“下去。”
“大人……”高朔犹豫一下,悄然退出房间。
沈柒用刑锥挑着那条沾血的红纱,放在烛火上烧了。跃动的火光将他的脸映得明昧不定,他盯着飘落在桌面的碎片灰烬,一动不动。
“我说过什么来着?忍过了老的,还得再忍小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冯去恶的阴影从暗中俯身,用血污凝固的手指将灰烬碾成粉末,声音沙哑而诡谲,“你还没下定决心么?”
沈柒一声不吭,纹丝不动,直到那血指向他咽喉收拢,方才将黄铜刑锥向后猛地一刺,幻影消失无踪。
“……我做事,不用任何人指手画脚。”沈柒呼的一下,吹熄了桌面上的蜡烛。
苏晏从浅眠中惊醒过来,猛地坐起身,叫了声:“阿追!”
正在外间榻上打坐调息的荆红追,眨眼掠到他床前,应道:“我在。怎么了大人?”
苏晏披着长发,拢着薄被,皱眉道:“我心里有些不安,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
荆红追知道苏大人并非意志不坚、疑神疑鬼之人,这种突来的心悸必有缘由,便坐在床沿握住了他的手:“大人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有时白日里的一些疏漏或在意之处,会在睡梦迷离时跃出脑海。”
苏晏也有同感,努力思索了片刻,说:“这几日朝中氛围怪怪的。尤其是上次朝会时,我感觉有不少目光在暗中窥探我、审视我,但又没发现朝臣们有什么异样,我还想着是不是自己最近疲劳过度,有些敏感。如今回想起来,的确有哪儿不对劲,可具体又说不上来……对了,我让小北去门房找名刺,找着了吗?”
“满满三个抽屉,都是求见的官吏与士绅。大人入阁后,想要上门拉关系、打秋风的人太多,苏小京懒得应付他们,就跟垃圾似的全堆在抽屉里。”荆红追起身走到桌边,拿起一张名刺递给他,“这张就是崔锦屏的。”
苏晏接过来看了看,叹道:“我若是早些察觉到屏山的心思,与他多沟通沟通,也许不会到如今朋友反目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