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师父给我说过同样的话。”
苏菱袖的师父,邪医段爻。
曾经屠杀壶州某村七百余口人。
燕回山大战后,世间再无他的消息。
卫昭问道:“你师父,他还活着吗?”
“我离开他老人家时,他还健在,至于现在,我也不知道。”
苏菱袖说起她师父,脸上难得看到一丝落寞。
“卫昭,我是个孤儿,是师父捡回来的。从我记事起,就一直跟着师父,他教我读书识字,教我辨认药材,教我治病救人。”
“我懂事后,师父带着我到处行医,常年居无定所。但他从来都不去大城,除非缺少一些稀有的药材,他才会去大城药铺购买。”
“卫昭,你知道我有多喜欢城里的繁华吗?”
这一点,休沐日那几天,跟着苏菱袖逛街时,卫昭已经见识过了。
他回道:“大概能想到,你跟着师父不是在山里,就是在乡下,没见过城市繁华,偶尔见一回,心里总会记挂着。”
“对,就是你说的这样,到了雍京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想在城内生活。但那个时候我还小,不懂这些。”
“十二岁的时候,我忍不住问师父,什么时候才能在城里生活,不用在山里和乡下到处跑。师父告诉我,等我把他医术都学的差不多,就可以出师了,我听完就哭了。”
苏菱袖嘿嘿一笑,像是不好意思。
“师父医术高深,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学会,那不就代表我一辈子都不能去城里了?我哭的伤心极了。”
“我小时候爱哭,受伤要哭,找不到师父说的药材要哭,药熬糊了也要哭。每次师父哄一哄,也就好了。但是那一次,师父怎么哄、怎么劝,我都停不下来。”
“后来呢?”
卫昭忍不住问道。
“师父妥协了,他告诉我,以后遇到病人,我来诊治,什么时候我能独立治好一百个人,我们就可以去城里生活。”
“你那时候只有十二岁吧?你治好了几个?”
苏菱袖嘴角动了动,“九十九个。”
“嗯?最后一个出什么事了?”
“那是一户普通人家,家里夫妻二人和三个小孩子。丈夫是个樵夫,打了柴去城里卖,那年夏天刚缴完丁税银两,家里一点钱都没有,他一次打了好多柴去城里卖,柴太多,太重,路上有人骑马,他让的慢了些,惊到了马匹。那人下马后,一顿鞭子,抽的他浑身伤痕累累。他咬着牙到城里把柴卖了,买了粮食,才回的家。”
卫昭皱起了眉头。
“樵夫的伤都是皮外伤,可是家里太穷,买不起那么多金疮药,他的妻子只是给他把伤口包了起来,胡乱用了些山上的草药。那时候还是夏天,伤口被捂着慢慢化脓,越来越严重。”
“我和师父见到他时,他的伤已经很严重了。要想把他治好,就要把化脓和已经腐烂的地方想办法切除,清洗伤口再用药包扎。他身上那些脓疮太臭了,别说切除,我一靠近就想吐。”
“恶臭我此前也不是没有闻过,为了治好最后一个病人,我忍着恶心,开始为他治疗。”
卫昭插了一句,“你没有治好他?”
“鞭伤太多,有的地方伤痕极深,樵夫本来就瘦,伤口已经腐烂到了骨头里,我亲眼看着在我的刀下咽气。”
卫昭一呆。
“你知道樵夫的妻子和孩子,一家人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你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是什么感觉吗?”
“他是死在我手里的第一个人。以前跟着师父,也见过死人,并不觉得有什么。那一次,我才知道看着别人的生命在自己手里一点一点流逝,你却无能为力是什么感觉。”
“我的第一百个病人,我不仅没能治好,还把他治死了。”
卫昭沉声道:“那名樵夫,是你师父刻意挑选的吧?”
苏菱袖看了卫昭一眼,点了点头。
“我以为是我学艺不精,打算就此跟着师父,不再提去城里时,师父告诉我,我可以去城里了。”
“理由是什么?”卫昭问道。
“就是你说过的那句话,当时的我一点都不认同。我不觉得是我尽力了,我也做不到问心无愧。根本就是我学艺不精才没能救活樵夫。”
“你师父怎么说?”
“他说那名樵夫的伤势,已经深入骨髓,到了回天乏术地步。哪怕是他自己,也不可能救活,我反而给了他解脱。给了他的家庭解脱,为了照顾樵夫,给樵夫治病,他们家早就揭不开锅了。三个小孩,一个比一个瘦,像是一颗小麦苗,随时都能被风吹走。樵夫妻子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瘦的只剩下一层皮,看着都觉得恐怖。但我依然认为是我学艺不精,而樵夫的妻子和三个孩子,都认为是我杀了他们的丈夫、父亲,看着我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怨毒。”
卫昭沉默了一会儿,“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师父是对的。”
“现在想开了,但那时候一直没法接受这件事情,师父便将我送回了我长大的地方,让我好好学习他留下的书本。师父自己,把我送回去之后,就离开了,一走就是四年。我看了四年书,把师父留下的东西学完了。”
“四年,你已经十六岁了。”
“嗯。那一年,师父回来了。四年没有见他,师父一下老了许多,以前他都没有白头发,回来时满头银发。他老人家带回了一截断枪,埋在了后山一座小土坟旁边。师父埋完断枪,在坟前大哭一场,哭的鼻涕眼泪沾满了胡须。”
说到这里,苏菱袖已经给卫昭的长剑涂好了药。
长剑入鞘,她继续道:“第二天,师父知道我把他的书都读完后,便告诉我可以离开那地方,去我心心念念的大城中去了,大雍最繁华的地方,莫过于雍京,所以,我来雍京了。”
卫昭好奇道:“你难道不问问你师父,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要让你离开吗?”
“师父一向如此,他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我怎么问都没有用。也是离开他之前,师父才告诉我,他叫段爻,外号邪医,不能轻易泄露我是他的弟子。”
苏菱袖讲完这些,卫昭知道了为什么她跟大雍大多数女子都不一样。
她从小跟着段爻长大,没有人给她灌输大雍女子遵循的礼制。
“你师父不让你说师承,怎么谢月华和关飞都知道了?”
“关神捕对我有救命之恩,谢姑娘的师父对关神捕也有救命之恩,我告诉他们不是很正常?”
“你进入六扇门的时间,也是十六岁?”
“聪明!”
“这些年是不是在关飞跟前,帮他办案,很少离开六扇门?”
“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卫昭翻了个白眼。
苏菱袖跟谢月华的经历差不多,几乎都是在师父的庇护下长大。
对俗世认知少的可怜。
八成是一入江湖就被人算计,恰巧为关飞所救,带回了六扇门。
此后六年在六扇门当仵作,也不用查案,对这个世界怕是有什么误会。
“苏大小姐,说了半天,你就是因为那句话看上我的?”
“也不全是。你浑身一道一道的剑伤,让我想起了那个樵夫。”
“这能一样?”
“哼,就是一样!”
苏菱袖狡黠的眼神,明显就是在撒谎。
“你在六扇门当仵作,是不是再也没有救过病人?”
“这倒是的。”
“那我呢?”
“你?本姑娘看上你了,不行啊?”
“哪里看上了?你都没见过我。”
“因为谢姑娘,我同情她的遭遇,而你又是她查案的关键,我就帮忙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卫昭还是不信,不过他再怎么追问,苏菱袖也不解释,他只好作罢。
“苏大小姐,咱不说这事了,你那药膏还能用几次?”
“五次,再配起来会很麻烦,师父给我防身用的,都便宜你了。”
原来是给你防身的,那不能在用了,得给你留着。
卫昭话还没说出口,见苏菱袖打了个哈欠,索性推着她,让她回房睡觉去。
苏菱袖虽然是个孤儿,却遇到了两个好人。
段爻和关飞,保护了她二十二年。
捕神关飞这人面相看着凶恶,人倒是不错。
不知道段爻邪医的名号,是不是也有隐情。
现在苏菱袖到了自己身边,得好生照看才是。
她的药是不能再用了。
可自己也不好出手,是不是该花钱买个高手跟在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