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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下旬,长安小雪,草木积霜。
延寿坊,王忠嗣宅。
业已出嫁的王韫秀今日回来,安排仆役洒扫院落,以备过些时日王忠嗣回京述功。
她近来之所以心焦,因杨銛故意让元载吓唬她,“裴冕案或将牵连王将军,赶紧投奔杨党保命”。
攻下石堡城的消息让她稍微松了一口气,希望事情真如李静忠所言,边镇用胡人之策只是为了激励胡将,督促战事。
既然战事顺利,想必一切会好的。
忽然,有马蹄声响起。
王韫秀听得出那有数十骑,且在小巷中骑马穿行的速度很快,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久未开过的沉重大门被缓缓推开,扬起灰尘。
马嘶声与脚步声传来,王韫秀回过头,看到那风尘仆仆的身影,惊讶得喊话都带了哭腔。
“阿爷!”一住
她迅速跑到王忠嗣面前,抱拳,行了个军礼,压抑了哭腔,道:“阿爷怎回来了?”
不愧是将门之女,动作利落,毫无小女儿之态。
“圣人急召,故而连夜赶回。”
王忠嗣脸色沉毅,眼眶发黑,身上犹披着甲胄,甲上的血污与路上的灰尘黏在一起,已完全干了。可以想见,他得到圣旨时应该还在石堡城,来不及换甲就从陇西赶回。
大部分人都不知他要回京。
长安城还在为下个月高仙芝、封常清等安西将军述功献俘一事做准备。到时,小勃律王与吐蕃公主将被扣押着献于阙下,那是何等的国威?
相比而言,原本被寄予厚望的攻破石堡城一战,因拖拖拉拉而失去了期待,没掀起太大的波澜。
“阿爷已去面圣了?”王韫秀问道。
“没有。”王忠嗣大步入院,亲自安顿着他的战马,“圣人体恤我赶路遥远,容我歇息两日。”
王韫秀听得再次不安,几次张开口,欲言又止。
随同归京的将士开始搬东西,也没别的行李,马匹的草料,更详细的战功册,以及一个个京兆府籍士卒的骨灰。
若不将这些战死者的身后事办妥,往后朝廷还要向他们的家属收租庸调,故而王忠嗣很重视此事,亲自再数了一遍,没有骨灰也有遗物。
“明日去办,务必亲眼看着府吏销籍……盔甲卸了送还兵部,你等先还家吧,也久未见妻儿了。”
“喏!”
田神玉脱掉身上盔甲,发现伤口又破开了,血与里衣黏在一起,扯开时一阵生疼。
“还呲牙,现在怕疼了?”田神功上前,轻轻扇了弟弟一掌,帮忙将他的盔甲卸下。
“这才几个人,还得把盔甲寄到兵部?”
“听说前阵子有边军老卒杀人了,天子脚下出了这等事,防范严些,应当的。”
田神玉不屑道:“杂胡麾下,军纪自是不如我们严。”
“闭嘴,祸从口出。”田神功似乎知道更多内情,眼中泛着些思忖之色。
兄弟俩一瘸一拐相互搀着出了王宅,田神玉抬头看着天色,小声道:“阿兄,宵禁前还来得及,去拜访郎君,让他知道我们回来了?”
“用你去说?”田神功叱道,转头往后看了一眼,“回去看你婆娘,该知道自会让伱知道。”
王韫秀扶着王忠嗣在大堂坐下,目光看去,她这个高大威猛的阿爷脸上又多了许多皱纹,刀刻的一般,胡子也花白了。
“阿爷可知长安出事了?”
王忠嗣道:“天宝六载,事算少的。”
想来,皇甫惟明是在五载年初就落罪了,他则从年初撑到了年尾,以尽量少的伤亡攻下了石堡城,已无憾了……本以为会无憾了。
“元载打听到了一些消息,恐哥奴要对阿爷不利。”王韫秀低声说了起来。
王忠嗣闭目养神,像是睡着了一般。
听着女儿说完了长安城之事,他想了想,先问道:“杨銛都加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了?政绩如何?”
“是否让元郎来与阿爷说?”
“唉。”
王忠嗣似不太喜欢这个女婿,且元载一来,定要劝他转投杨銛。
他想了想,问道:“你既去过少阳院,可知殿下对杨銛拜相之事如何看?”
少阳是东方之意,因太子不能住在东宫,这些敬重太子之人往往以“少阳院”代指太子居所。
王忠嗣问的是个对他很重要的问题,杨党是与东宫合作应对危机,还是只想拉拢他一人。
这问题王韫秀还真知道,应道:“殿下希望杨銛能支持东宫,但杨銛不愿表态。元郎说,国舅想单独宴请阿爷。”
王忠嗣摆了摆手,不答。他此前就收到了女儿的信,一直都不表态。
不多时,元载匆匆赶来,身穿浅绿色的官袍。
短短半年时间,他已一跃为从六品下的高官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而遭岳父家轻视的贫寒子弟。
然而,王忠嗣对待他的态度依旧有些淡漠。
“不必多礼,先说你是以王家女婿或杨銛心腹之身份与老夫相谈?”
元载道:“丈人勿怪,世事岂有绝对?小婿自然是王家女婿,亦无碍于协同杨相处置国事。丈人或许对杨相有些偏见,实则杨相掌权以来,有两桩政绩,一则推行榷盐,以稍缓租庸调之弊,二则普及竹纸,以解天下用纸之缺。事虽小,而惠及天下百姓……”
王忠嗣不耐听,抬断了元载的滔滔不绝,问道:“国舅希望我如何做?”
元载稍微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失望。
他预想的是,舌灿莲花说一通杨銛的好,太子的软弱,盛情邀王忠嗣到曲江池别宅去赴宴,宴上宾主俱欢,其后再谈条件。如此,与眼下说出口,完全是两回事。
但王忠嗣显然心中已有决断,并不想接受这种拉拢与腐蚀。
“若不愿说,无妨。”王忠嗣道:“老夫累了,你与十二娘回吧。”
“丈人且听小婿细说。”
元载先走到门边,挥手让小厮守好,方才踱步,继续侃侃而谈。
“天宝五载,皇甫惟明回京述职,暗中带了数十死士,待他落罪贬谪。这批死士便一直是东宫在蓄养……”
才听到这里,王忠嗣已是目绽怒色,双拳紧握。
“丈人莫恼,小婿所言俱是事实。”元载不慌不忙,走近了些,道:“李静忠曾指使死士坑杀薛白,杨慎矜案便是东宫心腹裴冕为遮掩死士而炮制。这些,丈人不知道吗?”
王忠嗣脸色难看,摇了摇头,道:“老夫不会信你。”
但王韫秀已经信了,一瞬间背脊发凉,明白李静忠说她杞人忧天是哄人的,这件事远远比她预想之中还要严重。
“韦坚案、皇甫惟明案,哥奴没有冤枉东宫,太子居心叵测,圣人对此心若明镜,然三庶人案影响未消,圣人宽厚,不愿废储,一次一次给太子机会,唯望太子悔过,能自罪于天下。太子却是如何做的?再次指使死士杀裴冕灭口!”
元载突然激动起来,以手指天,问道:“丈人还不明白吗?你受到的猜忌来自何处?储君觊觎神器,天子不能自安,犹以宽仁再给你们一个表态的机会。国舅拜相,受任于千钧一发之际,为的便是要消弥这场祸事,如何消弥?丈人你该给圣人一颗定心丸。”
说话间,他虽是女婿身份,却敢直视王忠嗣的眼睛。
“丈人没有参与东宫这些阴谋,也不会协同太子篡位,事到如今,务必表明忠君体国之决心了!”
王忠嗣坦然注视着元载,眼中毫无愧色。
之后,他的威严压得元载渐渐透不过气来。
“谁让你这般构陷储君的?”
“小婿没有。”元载道:“国舅不是哥奴,国舅看透此事,犹一心维护社稷稳定……”
“他为拉拢边镇,你为钻营官位,当老夫看不出。”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