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爱念书,男娃记得那会儿就爱去金鸡滩那儿的草原上瞎跑瞎逛,去离金鸡滩不远的大海子玩水。爹老叫他不要去玩水:“你这尿炕的毛病,说不定就是玩水带下的。”可男娃就喜欢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地奔跑:“跟狗子、二蛋跑得可痛快了。”爹不出门的时候,男娃老缠着他去金鸡滩过几天,跟狗子、二蛋几个小娃娃瞎混胡闹,见啥骑啥,骑羊、骑猪、骑驴、骑马,也不怕摔下来:“二蛋话可多了,一跑起来就吓得尖声嗞啦。狗子胆子可小了,一掉下来,就晓得嚎哇哭叫。那会儿要是疯女子能来,一块儿骑就好了。”年岁大些,一到夏天,几个娃娃就爱跑去大海子,脱个精光,下湖玩水、打水仗。一伙小娃娃只敢在浅水处嬉戏打闹,不敢往深处去。不晓得爹咋晓得了,骑马赶过来把他抓回去,摁在炕沿上美美打了一顿。男娃记吃不记打,第二年还是背着爹去了。爹没办法,只好说:“往后要去,叫个会水的大人跟着。”男娃晓得轻重,很听话,晓得爹是为他好,就跟狗子跟二蛋说:“我想叫狗子他哥跟咱一搭去玩水。听说他水性可好了,脾性也好,慢性子,干生活可稳当了。有他跟着,咱什么也不用怕。”狗子跟二蛋齐声问:“能行吗。”男娃肯定地说:“能行。”他亲自去跟狗子他哥说了,他哥果然一口应承下来。打那儿起,他哥一有空,就领着一伙娃娃去大海子耍耍。男娃叫狗子他哥教他浮水,一个夏天就学会了:“没甚难的,狗刨一样,我浮得可欢实了。娃娃们都说我学得快,浮得好。”
男娃喜欢水,也喜欢水一样心软、风一样乱刮的兰子:“定亲以后爹才说,他跟乔兰爹经常一搭跑生意,关系可好了。他俩时常商量好,相跟着一搭上路,到大同再分手,爹去天津,乔兰爹出口外。爹跟乔兰爹提了好几回亲事,软磨硬缠,乔老爷子才应承下来。”他听爹说:“其实乔老爷子是个明白人,晓得自个儿女子是个甚人手。有回喝多了,他就跟别人说过,刘林这娃娃打小爱念书,知书达礼,往后肯定有出息。女子也老大不小了,这回由不得她胡拧次,嫁了就安生了。”
男娃看着熟睡的婆姨,偷偷换了内裤,把被子铺展,穿好衣裳下了地,悄悄出门洗了把脸,清醒了清醒:“昨儿个咋就喝多了。”他只记得跟新人进门拜了天地、父母、彼此。爹说:“好好招呼亲戚六人吃好喝好,大喜的日子放开些。不行叫狗子、二蛋替你喝,图个红火热闹。”他只记得眼瞅着女子进了洞房:“这下好了,一不留神没把住,就被灌得昏天黑地、人事不醒,都不晓得咋上炕的。”
男娃悄悄开门回到屋子,坐在炕沿上定定地打量着女子。他的心情色彩斑斓,如同秋天的山林一样,时而火红滚烫,时而金黄温暖,时而翠绿清爽,心里仿佛有一头小鹿在乱撞乱跑,一刻不消停。他瞅着眼前心心念念的女子:“这女子如今已经是自己的婆姨了,往后的日子里,都有她陪着。天天都能瞅见她,跟她拉拉话,美得很。”他的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他的心里有好多话想跟她说,好象一个捡到宝贝的小娃娃,需要找个贴心的人,分享他的喜悦:“如果能听到她惊奇的叫声,那就更美了。”他想着往后咋跟她相处:“不行给她念念书,讲讲书上的故事,大地方看到的事儿。这些年跟着爹走了可多地方,口外都去了两回,京城最大最好。爹认识几个在京做生意买卖的西北人,听他们讲了不少新鲜事儿。这几年洋人来的一拨比一拨多,洋货一天比一天多。学堂里也尽学些洋知识,洋活事儿,听着就可美了。时代变了,说洋话,念洋文才会有出息,格物、算术也很有用。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去洋地方念书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回来都说什么德先生,赛先生,也不晓得倒究是个甚先生。上海的洋人最多,穿得花里胡哨的,不过还挺好看。家里这几年开始跑上海做生意买卖,叫榆生哥长住在那儿看摊子。上海的洋货最多,镇北的大姑娘、小媳妇最喜欢上海的东西,时兴好看花样多,镇北的东西也好卖。就是路程太远了,要在西安,太原托专门跑上海的商行托运,自己运不了。从上海往回运东西也一样,要在太原、西安提货,再运回来。还是天津好,洋货多,镇北的东西也好卖,自己运,可以省一大笔费用,比较划算。”
男娃多次问过爹:“我跟你出去,成天听人拉话提起自由,自由到底是个甚吗。”爹一直没有言传,直到娶婆姨的前一天,才把他叫到跟前说:“你一直问我什么叫自由。我今儿个随了你的意,顺了你的心,叫你把乔兰娶进门,就是给你自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古话可不是一句空话。
我给你讲个故事,二蛋爹认识吧,可你晓得不晓得他是咋来咱家的。你爷爷中过秀才,跟官家大老爷同过窗,关系莫逆,在衙门里帮大老爷管管钱粮。当年你爷爷跟大老爷在衙门里品茶,闲聊的时候,大老爷感慨地说了一件事儿。前段时间有个大户人家的娃娃杀人犯事被逮了个现行,押到衙门供认不讳,判了个秋后问斩,他家人托关系找人来顶包。前几天过堂,大老爷晓得了此事,顶包的也是个小娃娃,事前有人交待过了,一脸死灰,对答如流。大老爷不明白为甚能叫人甘心去死,小娃娃瞅着就是个好娃娃,就这么白白替一个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人去送死,可惜死的,真是世事无常,生死有命。你爷爷听话听音,晓得大老爷动了恻隐之心,就到大牢里打问了一番,见了那个娃娃,一拉话觉得娃娃模样栓整,说话做事灵醒,将来必定能派上大用场,就把整天在庄子里瞎逛的疯子捉了一个,上下打点一番,顶替了那个小娃娃。小娃娃很有情义,一直安心在咱家当伙计,生意买卖很上心,帮了我不少忙。后来我问过二蛋爹,他为甚能狠下心,走上绝路。二蛋爹一脸无奈地说,人穷志短,狗瘦毛长。他们老家遭了饥荒,一家人逃难到镇北,投亲无门。二蛋爷爷拉着一根讨吃棍,拖儿带女在镇北到处讨吃,咋也养活不了这么一大家子人,几个小娃娃眼瞅着饿得快不行了。二蛋爷爷跟二蛋爹说,把你卖了替人顶命,一家人就能活下去,要不一搭饿死算球。二蛋爹想了一夜,眼瞅着爹娘无助的眼神,弟弟妹妹饿得皮包骨头,只剩下一口气,眼巴巴瞪着他,他心疼得心都快碎了,一夜没睡着。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他就定定的瞅着他爹,瞅得他爹心里直发毛。他说身子是你给的,现在还给你,从此两不相欠。
你常问什么叫自由。人不是野生野长的,爹娘生你养你,父为子纲,为人子,生而不得自由。二蛋爷爷叫二蛋爹拿命去换全家人不活活饿死,他没错也错了。二蛋爹卖身成仁,恩断义绝,他没错也错了。他们都忘了一件事儿,洋人说得好,人生而独立,生而自由,生而平等。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自个儿要来的,是爹娘胡日鬼,硬把他弄出来的,他不欠爹娘什么。他没逼着爹娘养活,是爹娘心甘情愿养活的,他不欠爹娘什么。我觉得洋人比国人说的有道理,我不觉得你欠我跟你娘什么,你只为你自个儿活着。娶婆姨是你自个儿的事儿,我跟你娘都不想强迫你,你自个儿乐意就好。这就叫自由。这份自由是爹娘给的,也是你自个儿硬生生争来的,是好是坏,都要你小子自个儿承受。咱家以商立业,秉承的就是信义二字,一切全凭自愿。信用为本,和气生财,应承的事情就要办到、办好,没应承的事儿就没这些讲究了,一切全凭良心行事。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心之所持,百折不回,方能问心无愧,问心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