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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黎明,对面又来了,男娃感觉到了压力:“对面火力好像比平日里密集了许多,说不定要来真的了。”战况一阵紧过一阵,不断有人被爆头,被击中,哭嚎声一片。受伤的人一个个被抬走、扶走、拖走,男娃紧张的顾不上瞅身边的状况,一门心思瞄准射击,再瞄准再射击。如同往常一样,他打光了身上所有的长枪子弹,只剩下一只长官特意赠送装满子弹的短枪。这短枪是一支崭新的勃朗宁,他平日都舍不得用,可天天还是要拿出来擦拭保养一番:“这可是心爱的宝贝。”
枪声渐停,他晓得今儿个的战事结束了,正准备拖着疲惫的身子下战场,突然有一只手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拉住了他的脚腕。他定眼一看,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子斜靠在战壕的拐角处,依稀好像是喝过酒吹过牛的兄弟。他赶紧弯下身子,准备将他扶起来,背回去。那人使尽全身力气,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嘶哑声音咕噜着:“我活不成啦,给我来个痛快吧。”男娃大声喊:“有人吗,快过来帮忙呀。”可没人应答。那人使命抓住他的裤腿,用祈求的眼神盯着他,仿佛在说:“兄弟,快呀,疼死爷爷了。”男娃咬了咬牙,强忍住心悸,用手闭上那人的眼睛,掏出手枪塞进他的嘴里。那人脸上终于抽搐着露出一丝笑意,身子也放松下来。男娃颤抖着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扣动了扳机。一声闷响,那人身子软瘫在地上。
男娃把枪擦了擦放好,定定的看着地上歪斜的那人。那人神色如此平静,如此安然,仿佛睡着了一样。他的眼泪顺着沾满灰土的脸颊往下淌,留下两条清晰可见的白痕。他愣怔的瞅着眼前的那人,一动也不动了。直到有人拍着他的肩头唤醒了他,他才发现是长官叫他来了。他一声不吭跟着长官往回走,长官说了些什么,他根本没听见。他机械地迈动脚步,行尸走肉一般,仿佛失了魂。他不晓得咋回到住处,咋上床,咋醒过来。
午后的阳光依然灿烂,推门而出的他感觉又活了过来:“昨天只是个噩梦吧。”他拾掇好,一脸麻木地走在街道上,过往的人群好像依然恍惚,如在梦中。他走进常去的酒馆,坐在常坐的位置。伙计自动拿来几碟小菜一壶酒,他定定地坐在那儿,望着窗外刺眼的光亮,眼泪又自动涌出眼眶,一滴一滴洒落在衣襟上。不晓得什么时候,张望坐在了对面,自顾自的喝酒吃菜,没说一句话,没提一个字。男娃看着这张熟悉的脸,良久也端起面前的酒盅喝干,又就了一口菜,慢慢的咽下去。他长舒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跟他讲了遭遇的事儿,好像压在心口的石头轻了许多。张望没说什么,只是端了一杯酒,示意干一下。男娃干了杯中酒,就了一口菜,给两人的酒杯斟满,端起示意干了。两人推杯换盏喝高了,才相扶着出了门,一直走到塬上。金色的阳光里,男娃搂着张望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好象脚下奔涌向南的河水,永远流不到尽头。等他哭够了,张望才慢条斯理地说:“谁都有第一次,习惯就好。人这一辈子,经历什么,就拥有什么,心里的沟沟坎坎都需要自个儿去翻越,谁也帮不了谁。林子,回去吧,还有很多事儿需要我们去处理呢。弟兄们的葬礼今晚举行,迟了就赶不上了,去给弟兄们好好送个行吧,走啦。”
没有战事的时候,当兵的一天操练完毕,习惯在酒馆,窑子厮混,男娃喜欢跟相熟的人吆三喝四、勾肩搭背上酒馆喝上两口小酒,听这些个糙老爷们侃大山吹牛皮,看谁能把谁侃晕,看谁能把谁家的牛吹死。有个把人能讲段子,荤素搭配,想听什么张嘴就来,真是长见识了。男娃不会讲段子,可他会讲故事,听来的,看来的,有煽情的,有诡异的。男娃很会讲故事,在家跟婆姨对讲,出门给朋友胡讲,讲得娓娓动听,动人心弦,情到花溅泪,诡说鸟惊心。就这水平,男娃晓得自个儿没有婆姨讲得好:“连一角角也顶不上。”
男娃还会唱酸不溜丢的镇北酸曲,有天他不晓得从哪儿得来一把三弦,去酒馆的时候,边拉边唱了一段:“总兵大人小年间,荒唐事儿没少干,半夜起来串门子,钻进被窝就和面。饸饹床子压饸饹,腥汤刚好直冒汗,城内锣鼓震天响,惹得后生心烦乱。后生起身穿衣裳,出门听见有人喊,贼人来了快上墙,后生抛下命蛋蛋。蹬台上城往外瞅,满眼尽是枪眼眼,提枪上墙死命射,贼人躺下一大片。一战成名入行武,自此名扬声震天,一生征战保家国,身经百战没回还。可怜家中俊婆姨,独守空房泪涟涟,娃娃成人爹不见,圪梁梁上眼望穿。”
刚弹唱完,满屋子军汉都拍手叫好,张望笑着调侃:“这曲子听得糙汉子们直流口水,恨不得立马跑到你们镇北串门子去。”男娃心头暗乐:“这才哪到哪儿啊,镇北街头比这酸得可多了。”
这段时间男娃常跟人喝酒,杂话怪话多了,酒量也练出来了。他心有所感,写了一篇小短文,名字叫镇北酒歌:“镇北人喜好喝酒,打哪儿开始的,已不可考。好象有了镇北人,就有了酒这玩意儿。镇北人离不开酒,就象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蔓,几天不喝,心里就空落落的,好象生活缺了点儿什么,没了滋味,蔫巴了,枯萎了,没精打采。
镇北的男人喜好女人,打哪儿开始的,也不清楚,好象天经地义,自然而然。镇北的男人一天也离不开女人,就象水缸里没了水,灶火里没了炭,生活立马过不下去,一时三刻也等不了,没了精神,丢了魂,泄了气,失魂落魄。
也不晓得打哪儿开始,镇北人把酒跟情黏合在一起,发明了一种歌谣,叫酒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那是人生的感悟,英雄的情怀。镇北人的酒歌没有这些情怀,那太雅致高冷了。镇北人的酒歌都是热辣辣、赤裸裸的情歌,又叫酒曲、酸曲,也叫道情。那是无尽的思念,道尽男欢女爱,赤裸裸的,火辣辣的,酸溜溜的,跟烧酒的味道差不多,所以镇北人的生命赞歌里,只有酒跟情。人生几何,唯有酒歌。
打小我就一直在想,我们镇北人为甚又爱喝酒,又爱唱歌,最爱边喝边唱,无论男女老幼。一直到长大以后,听老人们说古,才明白一点儿其中的缘由。
我们镇北是个半耕半牧,半工半商的地方,普遍老百姓的生活模式不是男耕女织,跟其它地方不大一样。
男人们混得好的,不是拦羊汉,就是西口汉,混得不好的,不是揽工汉,就是讨吃汉,刀耕火种的黄土地养活不了这么多镇北人。喝口烧酒,离家的人就不那么想家了,醉打马虎,睡得也香了。唱声酒歌,胸中郁积的闷气,在吼喊中,随酒香散去,心里就畅快了。天一亮,男人们就抖擞着精神,起身了,上路的上路,做生活的做生活,一个个干劲十足。
男人们都是搂钱的耙耙,经常出门不在家,一走短的十天半月,长的半年六个月。他们一生都在行走,家就是个歇脚的地方。只有老了,走不动了,才会停下他们行走四方的脚步。
女人们都是攒钱的匣匣,平常在家里做茶打饭,养娃娃,养庄稼,养猪,养羊,养鸡鸭。一年四季,她们整天围着锅台转,大多数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纺线、织布、缝衣裳,挑水、担炭、扛大梁,料理家务、管理财物手捉把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