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庄的典型贺乡长亲自抓,五哥很配合,要什么有什么,互助组是吧,一天之内搞定,花名册上交,货真价实,绝不糊弄人:“不是父子就是兄弟,本来就在一个锅里搅稀稠。虽说表面上把家都分了,可家长就是家长,地分了,钱可没分,家里有甚开销,还是掌管钱袋子的人说了算。”
标语贴得满庄子都是,公家叫介绍经验,继业写了几十大页的演讲稿,说得是滔滔不绝,总之就是一句话:“放下私心杂念。”来学习取经的队伍从县长来的那一刻起,就常年不绝,紧跟形势跟党走,在县乡两级公家人的帮扶下,乔家庄成了远近闻名的农业合作化模范村,继业成了劳动模范,他的工作就两个,搞接待,搞宣传。各级领导也很体恤下情,给了乔家庄不少好处,良种,先给乔家庄,化肥,先给乔家庄,耕牛,农具,先给乔家庄,公粮,留用一部分。
五哥跟继业交待:“什么都可以吹,就一条不能吹,粮食,只能少说不能多说,谁敢吹,就叫他一个人把吹出来的粮食交上去,没有人会为他的吹牛出粮食,出不起,就赶去城里自生自灭。”
乔家庄的红旗树了起来,其它村的农业合作化也推扩开来,贺乡总算松了一口气,可他总觉得哪不太动劲,想来想起,终于想明白了:“乔家庄这三个字不对劲。”他跟继业说了这个想法,继业为难地说:“这事儿得找五叔,我可做不了主。”贺乡长硬着头皮上了五叔的门,委婉地解说了庄子更名的现实意义跟远大意义,五叔抽着烟,半天没吭声,最后说:“哭咽乡的名字要改改,跟不上形势,我看叫红旗乡,比较合适。”贺乡长尴尬地说:“乡上的名字需要县上跟行署定,我可做不了主。”五叔说:“那就报上去,说要改乡跟村的名字,村叫红旗村,乡叫红旗乡。”贺乡长只好一声不吭走了。他回去在会上一说,大家伙儿都不吭气,这事儿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解放了,土改了,互助组、合作社、生产队、生产大队、人民公社,新名字一个个进入乔家庄人们的耳朵里,可也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大家伙儿也就是听个热闹。两口子常去庄子坐坐,过去有正事做,好今就是散散心,男人跟女人晚上躺在被窝里悄悄说:“换个说法罢了,走个过场,乔家庄的人们,生活并没什么大的变化,依旧风平浪静,风清云淡,比城里强多了。”女人说:“五哥变化挺大的,这几年一路从族长摇身一变,成了村长、社长、大队长、书记。对,五哥进步了。公家人找了他几次,签了几个字,摁了几个指印,举了举拳头,跟着说了几句话,他就成了书记。庄子里好些人都举了举拳头,进步了。这么多年了,庄子里都是五哥主事,继业秉办,都是一家人,好商好量,没什么人不服。五哥很识时务,公家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干不了就打瞌睡装糊涂,干得了就指派人办妥当。公家来人就好吃好喝好招待,见人一面笑,一副憨厚诚实老汉人的样子。城里的铺子早就关停了,封门闭户成了住人的屋子,各家都有在城里上班的人手,就住在那些前店后院的老铺子里,也没甚人说三道四。”
男人早把城里的铺子关了大半,几家发卖了,几家转给了想要的管事伙计,自家留了三间。女人把绣坊跟坎肩作坊彻底关了,屋子分给了二蛋跟几家贴心的管事伙计。如今这三间铺子,公私合营渐渐归公了。大海子的沙梁、沙地收归了金鸡滩农场这个国营农场。男人吃了公家饭,只剩下了住的院子,没别的什么了。女人也吃了公家饭,学堂改叫学校,先生改叫老师了。适应不适应,一切都变了。
刘月如愿以偿,考上了省城的卫生学校,男人专程送她去上学。下了长途汽车站,男人拎着行李,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把刘月送到学校。
刘月第一次出远门,坐在车上瞅着哪都新鲜,街道上绿树成荫,城墙巍峨高大,所有的东西都好象比镇北大一号。进了校园,男人跟人一路打问,找到新生报到的地方,办妥入学登记。在教师的安排下,有老生过来帮忙,领着两人去了分配好的宿舍,到饭点儿,那个老生又领着两人,去食堂吃了顿饭。在校园里转了一圈,瞅见学校里没甚事,男人说:“月月,如今安顿好了,跟我出门去见个人。”
两人出了校门,叫了辆三轮车。男人说:“去甜水井。”三轮车载着两人,穿过了几条街,没多久就到了。一路上,刘月瞅啥问啥,师傅挺热情,跟刘月聊了一路。男人听着又出了神,不晓得又想起些什么。半路上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在城墙上,昏黄的阳光照在老旧的城墙角楼上,很有些沧桑的味道。下车的时候,男人看了一下表自言自语说:“已经快六点了,张望应该下班了吧。”男人熟门熟路,一会儿就找到过去来过的那座老旧的关中四合院。大门口,正有一个男娃娃坐在石墩上看小人书,男人说:“小弟弟,张望在家吗。”男娃娃抬头瞅了一眼说:“爸爸快回来了,我就是在这儿等他,他咋还没回来啊。你们是谁啊,找我爸爸干什么。”男人说:“我猜猜,你叫张青山对吧。”男娃娃瞪大眼睛说:“你咋知道的。”“林子,你咋有空来了。提前也不打个电话,我好去车站接你。”门外一个中年男子推着一辆飞鸽自行车笑着说。男人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张望,看上去精神头儿不错。这次是专程来送月月上学,中途转了好几次车,没个准点,也没拿多少东西,接什么接。”张望说:“走,进去再说,青山,叫叔叔。”男娃娃站起来说:“叔叔好。”月月也跟着说:“张望叔叔好。”进了大门,刘月四处打量了一下说:“房子挺高的,就是院子有点儿小。”张望说:“这儿的四合院都这样,跟镇北不大一样。”他把自行车停好,对男娃娃说:“去跟你妈说,刘林来了,多炒几个菜。”男娃娃一溜烟,就跑进了一个屋子。张望说:“走,先坐坐,喝杯茶,饭一会儿就好。”三人进了堂屋,刘月随手拉了个凳子坐下听大人拉话,眼睛四处乱瞅:“墙上挂着不少照片,正对面摆着两张雕花木椅跟雕花茶几,右边靠墙摆着一张雕花饭桌,几只长腿雕花凳子。清一色的老旧黑漆家具,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张望说:“好几年不见了,这几年过得咋样。兰子还好吗。”男人端详着自个儿的手说:“还行吧。活不旺,死不了。这只写诗文的手如今改写公文了。”张望能感受到男人心中的苦闷:“没事儿,过着过着就习惯了。月月出落得真俊俏,后继有人啊。我跟你爹可是铁兄弟,认了门了,学校里有啥事儿,尽管来找我。”刘月看了这个陌生的叔叔一眼,笑了笑,没吭声。张望心中同样的苦闷:“幸福的日子好象已经不晓得什么时候只能出现在梦里。大乱之后有大治,每个旧时代过来的弄潮人都在抗拒中挣扎,在阵痛中适应,彷徨而无助,好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两家人在沉闷中吃完了这顿让人压抑的晚饭,张望婆姨招呼着大家吃饭,其它人都没说什么多余话。男娃娃转动着迷茫无辜的大眼睛,东看看西看看,不晓得空气为什么这么沉重。
晚饭后,张望在附近相熟的招待所开了个房间,男人跟女儿在那儿住了一晚上。刘月早早就睡了,这两天在路上,她都没有睡好。男人很晚才回来,他跟张望找到景星,三位好兄弟在公园里找了个僻静地方转着瓶子喝了两瓶酒,拉了很多很多的话。男人说:“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忆往昔峥嵘岁月,同学少年,意气风发,那时候多畅快。而今要半夜悄声拉话,世事无常常弄人,人心不古古今同。”景星说:“你就悄声些吧,谨言慎行当是如今的处世之道,哪能由着性子胡来。咱都上有老下有小,平淡如水就是喜,宁静安稳就是福。”张望说:“上上班,写写字,算算账,就挺好。乱世出英雄,盛世讲规矩,人心安稳下来,沉寂一下也是好的。只是如今究竟是个甚章程,一日三变,让人摸不着头脑,只能随机应对,以不变应万变。”没有人晓得三人说了些什么,拉了多久,是喜是悲,是愁是乐。
第二天早上起来,男人带着刘月买了些日用品跟几件衣裳、几双鞋子,送刘月回了学校,留够了零用钱:“不要俭省,没钱了就打电话或者写信回来,家里不差这三瓜两枣,爹娘会马上给你寄过来。”
男人中午吃过饭,坐上长途汽车往镇北走。望着路上倒退着的行道树,他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涌出眼眶。他强忍着不出声,任由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良久才平复好心情,闭上眼睛出神:“沉默是如今最好的选择。在时代的潮流面前,每个普通人的生活状态、生存态度呈现出来的,都象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没多大差别。只要在一个时代生活过,就会明白,个体的力量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你想的东西跟别人差不多,干的生活跟别人差不多,过的日子跟别人差不多,没有一个人可以特立独行,超脱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时代的精神会烙印在每个人的身上,刻画在每个人的心中,没有人可以回避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