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天朝不想戳破他粉饰太平的表象,但又忍不住问:“可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你真的能忘了吗?”
井生手中的手串应声而断,一百零八颗佛珠滚了满地,他终于睁开了眼睛,转头望向挚友开口:“忘不了又能怎么办?我已经是个瞎子了,我还能做什么?为他们这些上位者把我最后这点骨血也榨干吗?”
“至少祁斯遇是无辜的,而且你也知道,之前还有传言说他是那位的儿子。”姜天朝说完叹了口气,过了很久才又说:“不论如何,我想帮他。”
井生拒绝得却很干脆,完全没半点先前的平和样,他冷声说:“你要疯就自己去疯,别扯上我。你我都能听到的传言,龙椅上那位还能听不到吗?他又不聋,若传言是真的,他怎么可能对祁斯遇这般好。”
姜天朝知道自己也劝不了他,但还是很坚定地说:“可我还是想为他做点什么,我与他投缘。”
井生沉默着,没有立刻给出回应,姜天朝也不言语,就静静站在他身旁,良久井生才开了口,只是语气依旧好不好哪儿去:“要死就死吧,我会去给你收尸的。”
闻言姜天朝哈哈大笑,竟是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好,那我就放心了。”
他出门前井生却又破天荒叫住了他:“记得叫人把我这手串重新串了,这些佛珠是同一棵树上车出来的,好不容易才凑上。”
两日转瞬即逝,姜天朝自认对此事已是相当上心,一早便去了郡王府赴宴。不想郡王府却已是十分热闹了,院子里摆好了桌椅不说,还单独搭了个矮台子,不少舞女歌姬正在上面表演。
姜天朝四下看了看,并没找到祁斯遇,但他也不急,寻不到人也就就近找地方坐了下来。
行沅很快起身走到了他面前,他规规矩矩地向姜天朝行了一礼:“太守大人。”
“是行公子啊。”姜天朝在金陵做了二十余年的官,几乎是看着行沅长大的,对他总是很亲近。“老夫还以为自己来得最早,想不到你们都来得这般早。”
“大人来得的确很早。”行沅解释说:“承蒙小郡王看重,这宴会乃是行沅一手操办,自然不敢晚到。至于这歌舞,则是打昨夜就没停。”
“小郡王呢?”
行沅摇头:“我今日也没见到殿下。”他说话间又四下看了看,瞧见那身黑衣时他却改了口,提议道:“殿下的挚友就在那边,不如我去问问?”
“也不必了。”姜天朝制止了他,“总会见到的,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呢。”
“大人说得是。”行沅说完还是起了身,“我还得去外面招呼一二,便不陪您了。”
姜天朝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喝了起来。
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祁斯遇却依旧连个影子都没露。有人能心甘情愿等,有人却有了微词,露出了些不满。
陈桥一直在默默盯着院子里这些来赴宴的人,直到在这些人的不满越演越烈才开了口:“小郡王马上就到,还请各位再等等,看看歌舞。”
众人无奈,只能听陈桥的,边看歌舞边等祁斯遇。
戏台上又换了人,带着面具的红衣舞姬重重叠叠,分开相聚,像是朵繁复华贵的月季花,又像是千千万万朵大同小异的花。
腰肢是软的,水袖是软的,就连那些柔黑的发,看上去也是软的。
水袖荡开,最中间的女子摘下了面具。
是裴幼妍。
下面的人还在惊讶,裴幼妍却动了,她让出了最中间的位置,退到了一旁。
十几个舞姬不停挥着自己的长袖,花不停开放,又不停含苞,再绽放时中间却又换了人。
“她”伸手摘面具之时众人都紧盯着,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够艳压裴幼妍这个名动天下的大家一头。
台下的行沅却突然有点紧张。
他总觉得这会是祁斯遇。
很荒唐,却又像是祁斯遇做得出来的事。
面具缓缓被摘了下来,这女子大概还有些生疏,摘面具时不小心刮到了头上的发簪,满头长发就这么散了下来。
果然是祁斯遇。
行沅看着她,赶紧给自己灌了杯酒。小郡王今日甚至还施了些粉黛,看着更像是一位漂亮的女子了。他若不是一早就见过,恐怕真的会分不清。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台上之人是谁,姜天朝却全然愣住了。
实在是太像了。
但祁斯遇根本没打算给任何人猜测或是缅怀的时间,扔下面具直直开了口:“本郡王的出场,各位可还满意吗?”
她这一句话帮不少人醒了神,好多人看着她,根本不敢相信台上那个美丽的舞姬竟然就是那个传言中颇得圣心、无法无天的小郡王祁斯遇。
祁斯遇对众人的沉默有些不满,只能挑个熟人先问:“行公子,怎么不说话?”
“在下如痴如醉,一时不知所言。”行沅对答如流,说了句有些僭越的话。
祁斯遇对这个答案倒是颇为满意,随手抓着裙摆从台子上跳了下来。陈桥适时给她递上了酒杯,她举起酒杯说:“今日这宴会,就是为了答谢诸位先前说要帮我接风洗尘一事。能有这么多人赴宴,我很高兴,在此先敬大家一杯。”
她快速喝掉了酒,又把杯子倒了过来,以示自己喝了个干净。她又让陈桥帮忙添了一杯,然后单独敬了行沅:“多亏行公子帮忙,不然这宴会也没法筹办这么快,第二杯,我就敬行公子了。”
行沅闻言赶忙起身,和祁斯遇轻轻碰了杯,“殿下言重了。”
祁斯遇笑着喝完了酒,又顺手将酒杯放在了行沅手边。行沅原以为祁斯遇是想让自己添酒,祁斯遇却说道:“我要说的话就这么多,希望大家吃好喝好,宾至如归。”
说完她就跟着陈桥进了屋。
台子上依旧载歌载舞,但先前亮过相的裴幼妍已经不知在何时下了台。众人这才缓过劲儿来,意识到之前的祁斯遇到底有多荒唐。
身为男子却着女装也就罢了,堂堂一国郡王,跟着舞姬为人表演献艺,实在有失尊严。
“荒唐!”长史皱眉道:“七尺男儿,竟如此作态,我看他真是疯了!”
“大人慎言。”行沅说话时也微蹙眉,“这里毕竟是郡王府。”
“这饭不吃也罢!”长史说完即刻起身,临走前他还看向姜天朝问:“太守不与下官一同走吗?”
姜天朝摇头:“我还有些话要问殿下,恐怕走不得。”
这长史虽是姜天朝的下属,但也半分好脸色都没给姜天朝,直接拂袖出了门。
不过也只走了他一个。
祁斯遇所为的确荒唐,但这些和他们并无直接关系。况且行沅说得没错,这里是郡王府,在这儿同祁斯遇作对,并不明智。
粉饰太平和颜悦色吃完这顿饭,他们总归是做得到的。
屋内的人并不关心屋外的暗流涌动,先前悄无声息消失的裴幼妍正在给祁斯遇编发,唐一惊也在帮忙,几个人玩得好不快活。
“我就说吧,小郡王若是做女子,肯定比我和一惊姐姐都要漂亮。”裴幼妍说着在祁斯遇的编发末端插上了一个扁头钗,她松开了手中的发,说:“好了。”
祁斯遇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辫子,又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那股子新鲜劲儿过了才想起来夸裴幼妍。“还得是裴姑娘妙手。若是没有你帮我设计打扮,我也没法这么顺利地瞒天过海,让他们真以为是我跳的舞。”
“小郡王奇思妙想,我也只是锦上添花罢了。”裴幼妍还是谦虚,言罢她又看向镜中的祁斯遇,轻声感叹道:“真美啊,别说是那些男人,就连我都要被您迷住了。”
“裴姑娘惯会抬举我。”祁斯遇也看着镜子,却完全没法感同裴幼妍的身受,她说得很认真:“我只是第一眼看着很像我娘,但看得仔细些、长久些,就没那么像了。况且……”
她停顿一下,还是说了下去:“况且……我毕竟不是真的女子,不论如何,也无法十足十地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