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当时大明的北伐战线拉的太长了,后勤跟不上,无力继续追击,留下元主,如果他出了个三长两短,北元余孽必定疯狂反扑。
二来,韩林儿旧事历历在目,朱元璋也曾受过元主册封……
更重要的是,徐达熟读兵韬武略,岂不闻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抓住了元主,他们这些人功劳大的封无可封,那时候才是最危险的……
而且徐达也深知蒙元游牧之民特性,北元在西北尚有万里疆域,并非是一朝一夕就能灭的了的,万乘之国对万乘之国的战争,永远打的是国力,再说这北主在逃出大都的时候,既没有纵火烧毁城池,也没有大肆杀戮劫掠,也不失为一个聪明人,北元少了一个元顺帝,还会有其他首领上位,与其让其他凶狠善战的首领不断骚扰,这个只知道逃跑的温顺元顺帝无疑更好些。
事实也证明,元顺帝逃到了上都之后,并没有组织兵力南征和大明交战,而是大明一来他就跑,一来他就跑,让大明一直有战略主动权。
在朝中,徐达从不结交朋党,对于李善长,他就以武人鲁莽来对答,对于常遇春等武将,他则用文人睿语来规劝。
琢磨了一下徐达的话语,李善长唏嘘道:“今日下午,圣上召集大朝会,一来是迁江西,江南流民填云南,第二,就是定下了我皇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
“五年计划?”
徐达放下手中书卷,疑惑地看向李善长。
有下人将茶水奉上,李善长等下人走后,眼神闪烁,低声道:“圣上言语,想要用五年时间清整吏治,此策上好,但是有隐忧啊。”
“文臣武将,受封者众,如今地方贪赃枉法者,多是前元旧吏,要么就是开国老卒,我忧心天下因此而乱啊……”
李善长的隐忧,是不无道理的……
当年大明北伐,攻下了元大都,但是并没有将北方那些地主老财,乡绅豪绅的坞堡给攻下,简单点来说,大中型城市都在大明掌握,但是乡镇之地,尤其是大量农村产粮区,都在乡下土皇帝的坞堡统治之中,他们多以宗族聚集,抗拒税吏,也不纳粮。
在北方,这种情况比比皆是……
有些地方大族,家里的族丁就有数百上千,而且装备精良,也有刀枪棍棒,还偷偷藏有甲胄,呼啸便来,官府兵少,不敢得罪。很多官府县太爷就是他们宗族之人,否则官儿做不稳当,这些人在北方盘踞多年,族党成风,似代地,秦地,燕地,多有宗族坞堡,好些建在易守难攻的地方,官府派兵来剿,他们就躲到山上去,除非派正规大军围剿否则很难攻下。
地方官吏,为了稳定政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善长是大明的总后勤部长,多年总理政务,对这些事情十分清楚,清整吏治没问题,但是大明如今处处都缺钱粮,要一直用这些官吏,一旦清整吏治太过,会影响税收和钱粮啊,重要的是,好些贪官污吏,是自己和徐达等人老部下……
岂能寒了功臣之心?
徐达却淡笑着看着李善长,他和朱元璋搭配多年,很知晓圣上想法。
以朱元璋的性子,对底层那些小苍蝇,他想抓,也抓不过来。
朱元璋所说的五年清整吏治,怕是盯着这些朝中大员来的,并非是什么针对天下的官吏……
尤其是李善长为首的文党,这帮人既当裁判又是运动员,他们是负责收税征粮,地方有灾祸,也是他们去开仓放粮……独守金山,难免眼热。徐达深知,这帮文官清廉者少,而且大家都中饱私囊,你若是不贪污,反倒是会被同僚排挤。
武将再跋扈,断了钱粮后勤就掐住了脖子,随着天下承平十五年,文党已经渐渐有压住武将的苗头了,很简单,钱粮后勤,治理天下,都是文党,这些年已经有不少文官截留运向西北的军粮军饷,充作地方官府自用的事情。
而地方文官的想法却是,你总不能既用我等文人,把我们当牛做马使,又不让我们贪污吧!?
这地主家的驴,它还有二两精粮吃呢!
毕竟,前元一百多年下来,官吏都是这么玩的,大明很快速的就平定了天下,也快速的接收容纳了很多前元旧吏,这帮人都是给蒙元主子盘剥百姓搜刮民脂民膏的行家里手,传统都上百年了,整个天下稳定下来也才十余年,一两百年积弊下来的陈疾,绝非是靠着天子朱元璋屠刀滚滚,杀几个贪官污吏就能改变的。
似跗骨顽疾,入骨已深,这需要时间……
恐怕,需要太子,或者到太孙朱雄英登基的时候,才能腾出手全面清整吏治……
“李韩公,我觉得你此言差矣。”
徐达眯眼深邃地看了李善长一眼。
“圣上乃天纵之才,岂不知你我所忧?”
“圣上之忧,在于天下。”
“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此金主完颜亮之诗,我赠与李韩公。”
徐达端起一杯茶水,笑道:“我就不留李韩公用晚饭了,我归隐多年,不问朝事,如今所思者不过一日三餐,所听者晨钟暮鼓,无所忧,无所求,李韩公请便!”
言罢,将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恭送李善长。
李善长苦涩笑了笑,也将茶水一饮而尽,拱手还礼,缓步而去。
徐达眸子却看向了桌上李善长提来的老酒,这是当年他们在濠州时自酿的陈酒,是李善长命人所酿,每逢有大战胜后论功行赏,有功者才能饮此酒,李善长提着这陈酿故酒来访,是请徐达不忘旧人,不忘旧事。
故剑情深,故酒醉人……
徐达拿起这坛老酒,宽润脸颊上露出唏嘘,他看了看李善长缓步走着的背影,以手抚在这坛酒上,低声叹道:“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李韩公知我所好啊……”
将老酒放下,这位大明一代战神重重咳嗽几声,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但他仍旧面色淡然,只是紧紧咬着脸颊咬肌,让自己缓一缓。明初的重甲十分沉重,重约六七十斤,尤其是将领的重甲,多重防护,更加沉重,长期覆甲,身子难免风湿骨痛,且关节发炎,尤其是肩颈和膝盖,徐达淡笑着自嘲,兴许自己时日无多了吧。
他望了望渐渐走过来的儿子徐辉祖,又看了看李善长所赠的这坛陈酒,心中暗骂李善长这个老狐狸,知道自己是个念旧重情之人,要不说文人险恶。
他眼睑弯起露出笑意,徐辉祖身材魁梧健硕,颇有几分他年轻时的影子,他不由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征战四方的模样。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啊,李韩公……”
徐达低叹一声,将那酒坛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