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顺心里暗叫糟糕,一时忘形,给人看出来了。幸好他也是老江湖了,人精尚且能糊弄得过去,初哥还有搞不定的道理,他脸也不红,气也不喘,谎话自己就来,道,“我们做伙计的,甭管心里是在流血还是流泪,这见了客啊,都必须笑容相待,否则的话,把自己的晦气传给了客人,这生意就做不成了。自大我八岁起,年年笑,天天笑,每天开业第一件事,那就是笑,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公子你是觉得我晓得难看么?那我不笑了。”
楚漠天道,“那倒也不是,真是辛苦你了,日复一日,都要做这虚伪的事。”
朱顺道,“嗨,这哪是虚伪呢,这是做伙计的本分呀。来来,你里面请,我们东家,就在二院里等着呢。”
南山药店的格局,非常之大,除了最靠前宽阔的店面之外,后面还有三进院子。一进而进较大,各有六间大屋,其中五间是货仓,只留一间主人。第三进略小些,屋子到要多出两倍,住着药店的十个伙计。
东家郑金元在金陵还有住宅,从来不会留宿在这。
楚漠天跟随着朱顺边走边看,对着药店的感觉倒是很不错,只见院落中虽然空旷,却干净非常,花岗石铺就的地板,打扫得一尘不染,唯一的缺陷,便是没有植物,少了绿色的生机来点缀。
他把这个问题请教了出来,朱顺笑了一笑,答道,“咱们开药行的,仓库边不能种花,也不能种树,要种也只能种几种特殊的药草,这是为了防虫的缘故。还有地面,全都铺了花岗岩,几间大屋里,铺的还要高些,这是为了防潮。这些个,都是必须的。”
楚漠天哦了一声,深以为然,这些还真是他不懂的。
进了二进院子,迎面就飘来一阵咳嗽声,一抬眼,楚漠天见就见着了缩在藤椅上的假郑金元,真小白莲。
那是一个难以辨认年岁的男人,头发凌乱的束在一起,一张枯蜡似的脸皮,白得吓人。他眼窝深陷,眼角污蒙蒙的一团,尽是泪水与眼屎的混合物,脸颊两边,还挂着两行泪痕,若不是他皱纹不多,发色也还够黑,楚漠天简直以为他是个枯蒿般的老人家。
见到楚漠天来,那人眼皮翻了一翻,颤巍巍的从椅子上磨了起来,拱手道,“贵客你好,我叫郑金元,是这家药行的东家。来来来,你请坐,请坐。”一面说,他一面扬着双臂,比划了个邀约的姿态。
这样的见面方式,与楚漠天想象中完全不同,他总以为,能经营这么大产业的老板,必定是个目光炯炯,谈吐不俗之辈,谁能料到是这种猥琐无力的形象呢?不过,看他肤色白净,保养的很好,手掌光洁,没有一点皱纹,身上衣物柔顺贴身,质地不凡,绝对是个平时养尊处优,不干任何重活的人。
由此可见,丧父之痛,对这个人打击之深。
“在下楚漠天,是黄山派地三十七代弟子,现任金陵会执事,见过郑大掌柜。”楚漠天朗声介绍着自己,一拱手,仪态端正,充满朝气,这死气沉沉的院落中,因为他的存在,立刻焕发出了许多生机。
楚漠天的本意,也是想影响一下郑金元,不让两人间的气氛如此沉闷压抑。哪知这一手对郑金元根本没用。互相见礼之后,郑金元便在藤椅上坐下,头一低,眼皮一垂,就此失去了动静。
良久之后。
滴答,滴答……
两声细不可闻的水珠落地声在安静的院落内响起。郑金元一个字还没说,脸上,前襟,竟已都被泪水湿透。
楚漠天不知如何安慰,略有些局促不安。还是朱顺比较知趣,抢先从怀里摸了一块干净的帕子出来,塞到郑金元手上,安慰道,“东家,节哀。楚公子还等着您呢。”
“谁,谁等着我?”郑金元失神的道。说完,他楞了楞,涣散的眼光左右扫了扫,几番经过楚漠天的身上,竟都没做停留。还是朱顺用手给他指明了方向,郑金元这才看到了楚漠天,拱了拱手,哽咽着道,“我想起家父历经艰难才创起的这份家业,今日竟要丧于我之手,一时哀痛,让贵客见笑了。”
楚漠天慌忙回礼,笨拙的说道,“不敢当,不敢当。郑大掌柜若是舍不得,那在下也绝不勉强,若是有什么金钱上的困难,在下还可相助一二。”
他这番话说的真挚,而且是有感而发。昨夜肖度的故事至今还在影响着他,让他深深感觉到,一个人若是报了一生也无法挽回的遗憾,那真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一件事情。
肖度口中的猎户如此,眼前这个一直流泪的郑掌柜,何尝又是不是如此呢。假如自己盘下了他的店,而陷他与日日自责的深渊中去,那他也会寝食难安,于心不忍的。
在他的对面,朱顺直接就把这句话忽略了,小白莲所扮演的郑金元虽然心里动了动,但马上还是把它当成了客气话处理掉了,谁会这么傻呢,傻子也不会呀。
郑金元摸了把泪,先前挤出的眼屎在眼角逗留得太久,闹得有些痒痒了,他趁机将它们擦掉。惨惨的一笑,郑金元拱了拱手,道,“楚公子,太客气了。我与你非亲非故,哪里能接受你恩惠呢,我们还是来,谈一谈盘店的事吧。哎,说起来,本店在这金陵东市,已经有二十个年头了。想当年……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郑金元依照事先准备好的剧本,开始述说郑家的发家史。他说的是最近二十年,也就是郑家接着天朝新立,在金陵成功立足的实际,事实上呢,郑家世代贩卖药材,已经有百多年的历史了。
楚漠天安安静静的听着,一面听,一面不自觉的拿着郑家的故事与昨夜肖度的故事比较。猎户的故事感情真挚,结局惨烈,很容易深入人心。郑家的故事虽然没这么悲惨,但小白莲是戏子出生,已经跟语言艺术打了四十年的交道,讲故事的水平,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一个平凡朴实的发家史,硬给他讲得荡气回肠,豪气万千。楚漠天越听,心里的激情就越是澎湃,他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应该趁人之危,盘了他们店,而应该扶助郑掌柜,让他度过危机,东山再起。这样做不仅帮了人,而且,说不定还能促成两家的合作,让黄山派的药材,可以拿到南山药店来销售。
如此思量着,他渐渐有些不专注了,郑金元的表演,却逐渐道了尾声,只听他含着泪,缓缓道,“其实苦点累点,我也无所谓,人嘛,有几个活着不累。可我郑金元,活着也太累了。家里兄弟七个,各个都以为我发了大财,那看我的眼神,又像看仇人,恨不得给我几刀,又像看肥鸡,浑身流油,有占不尽的便宜似的。我说我经营的很苦,他们不信,说我是白眼狼,说我伪君子。我说不信我把店叫出来,你们自己经营,他们不相信我,都觉得我是挖了坑等他们跳,谁也不接手,只是每日对我冷嘲热讽的,让我难过。你说,这日子过的还有啥意思,这生意做的还有啥滋味?”
话音落下,朱顺等了数息,让气氛有了酝酿的过程,然后道,“东家,您别难过了。有楚公子愿意盘了您的店,往后,您就可以摆脱这些麻烦,过几天肖遥日子了。楚公子,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抛砖引玉,为的就是让楚漠天把话题转到盘店来上。楚漠天听到了,接受了,虽然他对这话有了一种很奇妙的熟悉感,然而此刻萦绕在脑海中的却是另一件可以让他心情舒畅的大好事事,当下一挥手,做了个禁止的姿势,说道,“郑大掌柜,此话不必再说了。这店,在下是不会盘的了。”
郑金元与朱顺同时傻眼,一起问道,“为啥?”
“听郑大掌柜的一番话,在下已经清楚的明了了郑大掌柜的心意。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郑大掌柜与南山药行的感情,就如孝子与慈父之间的感情一般,有山高海深。楚漠天若是在此时趁人之危盘下你的店铺,是在有违我侠义之道。”
楚漠天字字铿锵,如响炮般轰击在周郑二人的心上,急得那两人直如穿在棍上给人架到火上的蚂蚱,纵有天大的雄心,也是半分空间也动弹不得,那般苦痛,真是不足为人道哉。眼看着精心策划的骗局就要付诸流水了,只听楚漠天又道,“在下以为,郑掌柜是可交人的,朋友有难,在下义不容辞。”
手往袖袋里一放,出来的时候,已经多了几张银票。楚漠天道,“我记得朱兄弟曾经说过,郑掌柜因为家人的逼迫,闹了两万五千两的亏空,在下今日,便将这笔银子借给郑掌柜,助你度过难关。”说着,摸了两张一万的票子,五张一千的票子,往身前的桌上一拍。
朱顺跟小白莲眼都直了,一万一张的票子,他们从来没见过,一千一张的,也只是偶尔在别人手上见过,如今这七张票子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了,两人却没有胆子去接。朱顺还好,他在大药店里做活儿,好歹在账房也见过大笔的进项,小白莲一个戏子,平生见过最大面额的银票就是百两的。当时头一晕,他就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几乎晕厥。
楚漠天吃了一惊,赶紧去扶他,朱顺则傻楞在那,一点动静都没。小白莲虽然身子软了,眼睛却还是直勾勾盯着银票的,楚漠天一过来扶他,那银票就被挡住了,小白莲本已失掉的魂嗖的一声回了身体,他福至心灵,顺势就跪了下来,口中道,“楚公子大恩大德,小啊郑金元没齿难忘。”
“郑掌柜,你起来,起来说话。”楚漠天赶紧将小白莲扶了起来。
小白莲窝到藤椅里,喘了口气。感觉心里不太对劲,又爬了出来,用颤抖的手,把银票攥住了,用极慢的速度一点一点的,往怀里送。
当银票彻底掉进小白莲里衣的口袋,完全消失在众人视线中时,朱顺与小白莲同时吁了口气。这会子,这两人才有了点感觉,楚漠天是说真的。一个人可以蠢,可以笨,但蠢到这种程度,笨到这种境地,那就是令人发指了。两人的心忽然都剧烈的跳动起来,一种悸动在心底深处慢慢滋生了出来,好像小猫儿的爪子般,在那心口上挠着,挠着。
挠得这两人直想放声大叫,“老子要发财啦,老子要发财啦!!”这种话当然不能真的喊出来,但在心底喊,那是没人拦得住。喊完之后,朱顺与小白莲不约而同的互相对视了一眼。
两人的眼神几乎没发生任何交流,他们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火,白花花的银子做成的火,那就足够了。小白莲抽了抽鼻子,朱顺点了点头,二人就此达成了共识。
只见小白莲在胸口一阵摸索,从另一个袋里摸出早已睡在那里的房契地契,抖抖索索地送到楚漠天手里,两行清泪又留了下来,小白莲无不感慨的说道,“楚公子,你既然如此信我,我也不能不信你。这是我药行的房契和地契,这就交给楚公子你,做一个凭证,以后这南山药店,便有两个东家,一个是你,一个是我。我尚在孝中,不便久留金陵。现在我就带朱顺回家,料理债务,再有十八日,等我七七四九日孝满,我便会立刻回来,与楚公子你,共商发展大计!”
PS:啊,可怜的小楚。为什么我虐你的时候,会这么欢乐呢?(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