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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外的细雨再度飘了起来,帐内的讨论也其实进入到了真章,这个时候,白横秋看向了屈突达。
照理说,此人不该给堂堂英国公一种差点忽略掉此人感觉的,因为屈突达的身份和立场在这里,作为东都军中实际上的第一大军头、第二号人物,他不管是出于个人利益诉求还是被下属裹挟,很自然的就会有离散、撤军、逃亡的心思。
何况此人这些年胆气日薄,以至于有了“长腿将军”的绰号。
但是,可能是福至心灵,白横秋在瞥向此人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此人的过往,额外记起了一件埋藏在大魏朝烟云盛世背后的旧事。
且说,屈突达这个人,资历是有的,出身也很正,发迹也很早,而他跟郑善叶一起落后于薛常雄、段威这些人一层,都是有原因的。其中,郑善叶是出身太好,而他母亲活着的时候管的特别严厉,以至于母亲去世后很快便放纵不法起来,被治罪降等,从此掉落了梯队;而屈突达的掉落滑坡,源自于他在先帝晚年时的一次事件。
彼时,屈突达年纪轻轻被委以重任,负责监察军务,在调查朝廷的备用战马时公正不阿,检查出隐藏的马匹两万多,这当然是一件好事,然而问题在于,晚年的那位大魏朝先帝已经严苛到一定份上了,其人闻讯震怒后,居然要在一日内杀掉太仆在内的所有马政体系内大小官吏一千五百人!
杀完再说!
屈突达能怎么办?
只能跪求先帝依照律法来处置,不要乱杀人。但先帝不许,只能再求跟这些人一起死,根本没别的路。
最后,先帝虽然醒悟,意识到这么干是让屈突达这种办事的人没了着落,从而放过了部分人,但屈突达经此一事,也只能变得保守、严肃起来,再也没了以往的锐气,一直到杨慎造反,才稍微放出点光彩,重新回到众人视野,到了曹林手中方才渐渐得用,出任一方,渐渐掌握兵马。
白横秋想到这件事,并不是说就断定了屈突达因为此事而就一定有了什么态度,譬如说对曹林的任用感激涕零,必然想要报恩;或者说晓得了屈突有了特定的人生信条,万事以保全属下性命为主……这些都有可能有,但也可能没有……问题的关键在于,白横秋现在意识到,经历了此事的屈突达不大可能是一个急躁的人,不大可能是一个浮于表面的人。
而既如此,那段威转告的“去了西都也要在窦孙等人之下”又算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要装成这个庸俗的样子?
这个人行为举止有异……所以,不能用。
“段公、薛公、王公、罗总管、李府君、冯府君、屈突将军、孙将军、刘将军、窦将军……还有王臣廓将军,这些人留下,其余人都且出去。”白横秋沉默片刻,给出了言语。
王怀通恍然。
“愿意。”段威迟疑片刻,还是答应,然后主动看向李定。“李四郎,你愿意遣兵马从我吗?”
“我知道。”白横秋睥睨以对。“然,曹林已为我灭,司马正起兵来东都,则江都必乱、曹彻必死,届时大魏必亡!换言之,大魏实亡于我手,这件事情,难道可以指望着敷衍千秋万代吗?1
这些人的立场动摇,可能出现的军事危机,甚至此行河北失利而走,他都有心理准备,只不过,他确实也要承认,从这次突袭的一开始,他的心理准备就似乎一直显得浅了些。
“所以,尔等并不晓得张行那里还有多少粮食了?”醒悟过来以后,王怀通似乎还是要坚持立常“那要是万一,要是万一,黜龙帮多存了十日、二十日的粮,杀马又能续个十来日,怎么办呢?要不要去劝降一二……既是劝降,也是试探查看……若是粮尽,倒也罢了,若是粮食还够,不如早点议和1
局势变化了,没必要跟自己这方的王怀通计较这些事情,这位文宗想“劝降”就“劝降”,最起码显出来人家尽力了,显得道德高尚,对不?
薛常雄当即凛然。
“其余人等,依旧……”白横秋继续来言。“谁可还有异议?”
坐在王怀通侧后方的房玄乔微微俯身,如果不是白横秋修为高深的话,恐怕根本看不到此人。
“那说句良心话,我也不敢对河间军下令?薛公还请自重。”白横秋肃然以对。
还有眼前这群军阀、世族领袖、盗匪军头,他们或三心二意,或隐忍不发,更是某种必然,真要是个个老实,个个被自己“取曹林”给震慑到五体投地,那才叫奇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位年轻的军阀点头以对:“别人倒也罢了,段公是我恩主,我自然愿意。”
“劝降,怎么个劝法?”孙顺德冷笑不止。“能说得他张三倒戈卸甲,以礼来降?说句不好听的,便是他真答应了,且真这般来了,我们也要杀了他,不然谁知道他是不是攥着伏龙印藏着一柄龙骨锥,准备跟白公拼个你死我活呢?”
而白横秋却扬声来言:“不管是谁,请先答应,否则,今日便可军法从事……曹林可死,则无人不可死1
白横秋也看向了王怀通……他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王怀通跟冯无佚看起来是立场最相近的人,但实际上两人相差甚远,他们都是文人,都有些良心,都想用政治而非武力手段解决问题,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冯无佚是站在河北本地立场来看的,而王怀通是站在晋地立场来看的……所以,冯无佚是有可能倒向张行的,但王怀通却毫无疑问是自己人。
但也只是一丝而已。
薛常雄再度闭口,冯、王、罗、李、段几人也多神色有异。
张行正在跟马围下棋,闻讯来问:“这是什么意思?此时劝降?”
没错,白横秋找的这个“敌人”,并不是所谓立场上的“敌人”,不是找那个距离自己最远的人,否则冯无佚也可以杀了,罗术也可以宰了,他找的是在关键时刻可能失控背离自己的那个人,他要找那个可能使他勉力维持的联军崩溃的那个变数!
张行现在是瓮中之鳖,但既然当日的猛扑没有奏效,又怎么可能指望后来的围困会顺顺利利?
帐外的棚子下面,无数军中将佐参军,虽不晓得“共”了什么,也早已经听得呆了,房玄乔、张公慎、苏靖方三人猬在一起,说些闲话相互试探,听到这里,同样不禁失神片刻。
“幽州安乐都尉张公慎,见过房参军。”那人立即拱手。
“杀马呢?”王怀通继续来问。
房玄乔果然义气,真就带着两人作为随从,外加一队护送甲士,举着白旗,越过已经有些泥泞的工事,来到了黜龙帮的大营前。
“不是议和,是劝降。”王怀通堂堂文宗,如何会被对方一个老流氓吓到,只是从容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