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邃悚然一惊:难不成一语成谶,昌义之真已积劳成疾?
昌义之连声咳着:“吭……吭吭……无妨……应是多日忧虑,积郁所致……渊明莫要声张……”
“已然这般,你却仍要苦苦支撑?便是在此枯坐一夜,又于事何补?”
裴邃紧紧的抓着昌义之的袖子,声音隐隐发颤:“县候,听邃之言,且去稍歇片刻。若有急报,我必唤你……”
“集十万大军之安危于我一身,我如何能闭得上眼?”
昌义之惨然苦笑道,“稍有睡意,就会梦到麾下儿郎被李承志斩杀殆尽、付之一炬。而后便猝然惊醒,战战惶惶,汗如出浆……故而还不如不睡……”
这几日,见昌义之坦然自若,坚似磐石,只当他成竹在胸,早有定计。却不知,已然惶恐到如此地步?
有如吃了黄莲,裴邃满腹凄苦,悲声问道:“三年前予钟离之时,为三十万魏军所困,城破在际,危在旦夕,你依然如故,安之若素。而如今远不至那般生死存亡之关头,你何苦忧虑至此?”
“因而钟离之时,昌某已殚智竭力,鞠躬尽瘁,手段尽出。故而问心无愧,便是败了也理所当然。而如今,便是我涸死干虑,却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局势大好,而眨眼之间便急转直下,竟未接战几次,就成困兽犹斗之势?”
昌义之双眼空洞无神,望着屋顶悠悠叹道:“难道是……天要亡我昌义之?”
“与天何干?”
裴邃气急败坏的吼道,“你我征伐半生,杀生无算,伏尸何止十万?如今已到暮年,你竟又信起了这等神鬼之说?”
“好,既非天意,也与神鬼无关,那李承志那天雷、火油,并那数桩机秘从何而来?”
裴邃猛的一噎,动了动嘴唇,却不知做何解释?
其实不但是昌义之,便是他裴邃扪心自问,安敢称未这般惊疑过?
不过二人城府颇深,更是知悉厉害。便是心中再怕,也不会显露于色,更不会予旁人吐露。
“事已到此,皆只当他是无稽之谈,如今唯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裴邃怅然叹道,“不然还能坐以待毙,等死不成?”
“我焉能不知这般道理……正因如此,我才殚精竭虑,但苦思却不得破局之法,是以积郁成疾……”
苦思不得破局之法?
裴邃好不惊疑:“如今于忠已然探知,西去之魏军皆为实数。李承志尽遣骑兵欲经陇山道攻我后路之意图昭然若竭。
但于忠与慕容高已往武都驰援,且午后便予松潘(属吐谷浑,与南梁、元魏交界)与梁州(南梁州,今四川绵阳)急报,至多明日,这两处必会出兵急援武都。
便是李承志凶猛似虎,势如破竹,如今也已无望阻我等南归。故而只需按步就班,待天明后起营入谷便可,县候何忧之有?”
“某便如渊明一般,之前也是如此以为。但直至子时,接到于忠急报,坐实西去魏军为实,而后伏罗便急来寻我。称陈仓谷道狭窄,便是与魏军接战,也无骑兵之用武之地,故而能否允他率余军并元丽等尽皆西去,也好助我将李承志阻在武都。
那时我才猝然惊觉:连伏罗都能想到骑兵于故道中无用,李承志安能不知?故而西去之魏军确为实兵,却也是一招闲子……李承志之本意,依旧要强行渡河,欲尾随我军掩杀而来……”
裴邃被惊的毛骨悚然。
怪不得已是三更半夜,昌义之突令候刚并兰子云之后军掘挖河道,欲将南岸淹成一片泽地。
而后又将军中劲弩、石炮等尽皆集于岸边,并强令元丽退出关城,甚至不惜以开战相要挟?
原来他已料定,魏军必会强渡渭水?
“李承志既……既要强行渡河,为何予昨日偃旗息鼓,空等一日?”
“前日退兵之际,我便令子云将上下百里之内船只尽数焚毁,魏军只能由汧阴、岐州等征调船只。就如我等眼见退路在即,却不得不休整一日,待集齐粮草、备足车马才能行军……
是以昨日李承志只能望河兴叹。而以我预料,今日之李承志必有所动……”
好贼子,竟就如附骨之蛆,阴魂不散?
若是以往,裴邃必有百般理由,以说服昌义之并他自己,以求百折不挠。
但如今他搜肠刮肚,绞紧脑汁,却想不出半点依仗?
委实是李承志诡谲多变,且又强之又强。
而扪心自问,真就只是因李承志凭借火器之利,才致他与昌义之到如今这般近似走投无路的地步?
此乃主因,却非尽然由此。
若非魏军甲坚刀利,兵多将广,李韶焉能视突至汧阴城下之十数万大军如无物?
若非军纪严明,车马充足,焉能任李承志来去如风,早间还予秦安,黄昏便至汧阴?
元魏国力本就强盛,要兵有兵,要粮有粮,要甲有甲,要马有马,要将有将。且号令如山,令行禁止。唯有如此,才使李承志如臂指使,如虎添翼。
故而若深想,这一仗,竟输的一点都不冤?
可惜即便肠子都已悔青,也已无济于事……
“无非便是你死我活,鱼死网破……”
裴邃牙关咬的咯吱直响,“待天明之后,请县候先率大军入谷,而后便由某来断后……无非便是一死而已……”
“枉你年少便有神童之名,今却这般糊涂?”
昌义之冷声斥道,“若是我先行一步,只待魏军过河之际,便是尔兵溃如山倒之时。故而只有昌某留下,尚有一战之力,余者皆不足论……
渊明也莫要置喙,更无须等至天明……遣兰子云去掘堤之时,我就令前军先携粮草悄然入谷。而待我稍后以议事之名将伏罗、元丽等人诓至衙中,你便即刻起营,以防此二贼与我军抢道……
待你走后,若能守住河岸,我便坚守。若守不住,我便退回城内,多少能为你拖延一时……而那时,伏罗与元贼也定如丧家之犬,慌不择路之下,也只能随你之后入谷。
但谷道就那般宽,你只需予后军置一劲旅,就能逼此二贼不得不予你断后。故而便是我败了,你也能安然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