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家乡来,做了几年工作,真是费尽心血呀!学校教课忙,工作上的事情又多,上级下级都来找他,甚至街坊四邻、亲戚朋友的事情也来找他。虽然在学校教书,他还是常常和农民们在一起,风吹日晒,脸上胡子长了,也老了。如今年岁并不大,头上的头发开始脱落了。他一个人休息的时候,脸上老是从容不迫,和别人谈起话来,总是满面春风。他虽然生在城市,倒有一套农民作风,你一接触他,就觉得又和蔼亲切。他有一对好思考的眼睛,看他睒着眼睛呆呆地出神,眼角下伏着几条皱纹的时候,那正是他聚精会神地思考问题呢。
这时,他觉得实在疲乏。昨天晚上给上级写了一个关于反割头税情况的报告,又睡得迟了。睡眠不足,觉得头有些晕,又走到澡堂里去洗澡。经常是这样,他身体疲劳过度,精神不好,或是失眠的时候,就到澡堂里去洗个澡,使全身的神经松弛一下,得到休息,回来再干。
从澡堂里回来,天又黑了,浑身轻松下来,才点上灯修改作文。一直到天亮,才全部改完了。礼拜六上午没课,他蒙上被子睡到十一点钟。
上作文课的时候,他出了两个题目,一个是“农民的出路”,一个是“怎样做个现时代的好学生”。上完了课,又得回家,今天晚上是个接头的日子。如何开展宣传,如何组织队伍,如何把这个运动开展得广泛深入,还要重新做个研究。
他封好了炉火,关紧窗户,锁上门就出城回家了。雪太厚,走起路来很费劲,走到村头,已经黄昏时分了。走了一身汗,摘下帽子一看,帽子上直冒腾腾热气。他把帽子在身上摔打了两下子,皱了皱眉头,沿着村边走回家去。一拐墙角,看见门上挤着一堆人,他机灵地一抽身子退了回来,扒着墙角看着。他想:“要是有巡警或者马快班来了,就撒腿跑开,无论如何不能叫他们抓住。现在要是叫他们抓了去,这一大片地区的运动,就要受到很大损失。年前反割头税运动搞不起来,年后无法发动‘反对验契验照斗争’。听说统治者在明年要开始这种税收,那一笔勒索就比割头税重得多了。要是让统治者按照他们的计划把这批税款收上去,农民生活就更加没法过下去。”
他斜起眼睛看了一会子,并不是马快班,也不是警察,是老爷爷跟邻家胡二奶奶吵架哩。他知道爷爷有点庄稼性子,连忙走上去看。老人嘴里喷着白气,两手拍着大腿,说:“你私入民宅,非奸即盗。你说,你说,你来俺院里晃搭什么?”
胡二奶奶听不懂上半句话,看着老人的脸色不对,兴许是在骂街,就说:“怎么?你家去不得,我要看看俺家那只大芦花公鸡到底跑到那个贼窝子里去了!”说着,呼天喊地骂起街来,吆喝谁家偷了她的大芦花公鸡。
老人气愤愤地说:“你骂谁?骂谁?谁家是贼窝子?”
胡二爷也走上来帮腔:“谁家要是偷了俺家鸡,就是贼窝子。”
胡二奶奶翘起嘴唇,跺着脚跟说:“谁家是贼窝子?黑更半夜,蹓哒着风箱做饭吃,隔三过五儿地就有生人来来往往,谁知道是干什么的!大清早起,刮着冷风,起来扫雪,反正不是什么好……”
他听到这里,不能再听下去。街上人很多,好象看变戏法儿的。他一步一步走上去,笑眯眯地说:“二奶奶!二奶奶!
你消消气儿,消消气儿。”
胡二奶奶一见他来了,立刻转了个脸色,说:“小子!你听,你爷说的那象话吗?今天一擦黑儿,我找不到俺家那只大公鸡,到你们院里看了看。你爷把眼一翻,说,‘黑灯瞎火了,上俺家里巴睖什么呀?’巴睖什么,难道我还给砸明火的看‘出水’吗?你家去不得怎么的?”
他拍拍胡二奶奶说:“去得!甭说上俺院里看看,你上俺家炕头上坐个半天,跟俺娘叙叙家常,俺娘才高兴呢!”
他这么一说,胡二奶奶喷地笑了,说:“小子!你说的倒是一句话。”她又拍着手说起来:“老街旧坊,父一辈子一辈的,有什么不好,听你爷说的那象话吗?”
他说:“他上了几岁年纪,老年人了,你不要跟他一样,要看孩子我的面上。”
胡二爷把脚一跺,说:“好!你要是这么说,以后的事情,你怎么说咱怎么办,一辈子犯不着争竞。”
他一手抓着胡二奶奶,一手抓着胡二爷爷,送到胡家门口,又用力向里一推,说:“忙家去吧!坐在你那热炕头上,喝红山药粥去吧!你看这刮着白毛风,天有多冷!”
他走回来,看热闹的人都走散了。回到牛棚里一看,爷爷坐在炕沿上,正啃哧啃哧地生气哩。他问:“爷!那是怎么回子事?”他知道老人开通,向来不和别人打架斗气。
老人一听,气得站起来,抬起一只手指划着,说:“那天一早,她就站在街上瞎摆划,什么黑更半夜拉着风箱做夜饭吃啦,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这个年头,粮米是贵的,谁又吃得起夜饭哩!”老人捋了捋胡子,跺着脚说:“***!俺家就吃得起,你管得着吗?那天胡老二又说,‘成天价人来人往,是什么好亲戚哩!’***!上俺家来的,都是好亲戚!”
他呆了一刻,说:“他们说这个来?”
老人说:“可不是。街上人们嚷明了,说你从天津回来,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听到这里,身上一机灵,才要说下去,娘又来叫他们吃饭了。吃着饭,他想:根据这种情况,这交通站该搬家了。根据上级的指示,要把县委机关从城里转到乡村,把工作重点放到乡村去,对于开展乡村工作更为有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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