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在不知不觉之间,他总会忍不住对柳央好一点更好一点。
这可能就是他曾经听师父林白轩所说的那句:桥廊相戏,不知情也。
他总看着师父站在仙迹岩的瀑布前面画画,画几笔就会转头看向另一边的高台上弹琴的琴圣苏雨鸾。
以前他不明白,直到后来在唐家堡下的夜市里面看着柳央放飞孔明花灯时被光映柔的眉眼,才惊觉原来心中放着一个人会这么欢喜。
他在瞿塘峡画了很多的美人图,但是却从没给柳央画一幅,虽说柳央也不喜欢画像,但是他却希望自己拿这些美人图好好练练手,到时候给柳央画一幅最好的。
就当做给她下聘时候的聘礼之一吧。
可是他算了那么多,却没算过战乱的出现,更没算过在千岛湖一别之后,竟然是他和柳央的永别。
安史之乱爆发之后,柳央跟随柳风骨回到霸刀山庄,他回到万花谷跟随师兄弟们前往战场支援,途中也听过柳央带着山下霸刀弟子暗中为唐军支援物资,但始终没有机会与柳央相见。
当时他心中还甚为安心,支援物资这种事情,向来是战争里面最安全的,柳央做这种事,甚好。
但是他却万万没想到,一年之后他却听到了柳央在回霸刀山庄的途中偶遇日神令狐伤战死的消息。
天轰地裂,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张传递柳央死讯的信纸一起,把他的心砸的千疮百孔,支离破碎。
怎么会呢?他这个天天滚在战场里面的人都没死,柳央……你怎么就死了呢?
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五台山顶上的佛音最能洗涤心灵,马嵬驿一线天那里有个黑洞最考验胆量,阴山大草原黑市是个旱地而起的巨大船坊,还有就在那里不远的地方有个马贩天天找人赛马,赢了说不定会送一只小火狐狸……
这些,我都还没来得及跟你一起去看呢,你怎么就死了呢……
“阿央啊,我又来了,看着我你一定很烦吧?”
秦瑟看着眼前这把黑金傲霜刀,眼中盛满了温柔,似乎在眼前的不是一把刀,而是那个一身紫白相间服饰坐在那里的清冷少女,此时正不耐烦的皱眉看着他。
他于柳央,应该不过就是一个勉强能玩的上来的朋友吧?
可是柳央于他,却是这一生都忘不掉的伤疤。
没人回答他,他却像一个急于分享自己好东西的小孩子一样,把背后的画筒打开,随后拿出其中一张又一张色彩明艳的山水丹青。
他不喜欢泼墨单调的山水画,他总会细细的调出各种明艳的色彩为自己的画上色。
纵使现在他看上去温文尔雅,从这点一直不曾改过得毛病来看,他终究是离经叛道的。
“我这回,去了苍山洱海的蝴蝶泉,还有大漠明教的三生树,太原杏花村……你以前总跟我说什么风景胜地,我这回都去看过了,的确很美……没有战争,那些地方都美极了。”
秦瑟一边说着,一边抽出那一张张画,只见那些画上每一张都有着一个身穿紫白相间服饰的背影,或静坐,或行走……
每一张背影都引人遐想,却偏偏不见佳人面貌。
“阿央啊……你才走了几年啊……”看着那一张张背影,秦瑟的脸上却带着无奈:“我竟然已经开始忘记你长什么样子了……”
他现在后悔了,后悔早些年没有给柳央好好画一幅画像,他本以为柳央的样貌自己可以记住一生,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那么厉害。
他这一生画了那么多的美人,到最后却画不出一个柳央。
纵使美人如花可入画,却也自成绝色难笔拓。
当年在扬州擂台上调戏柳央的话,现在反而成了他最真实的写照,何其可笑。
若是早知道有今天,他一定,一定不会这么说。
“阿央啊……”
秦瑟从怀中掏出手帕,细细的擦拭着这把黑金的傲霜刀,温润的脸上盛满了温柔,眼中却是抹不去的哀伤。
“安史之乱结束了,李唐的江山勉强保住了,那年在扬州跟我们一起热热闹闹喝酒的那些人,现在却只剩下我和陆千觞那家伙了。你说,一场战争怎么会改变这么多东西呢?明明……那么多的人,为什么最后只剩下两个了呢?我失去了你,他失去了唐叶……”
“你那死对头叶家的二少爷和他的天策小将军一起躺在枫叶泽的山上,当初我亲手埋得,那地方风景不错。上一次看到华道长时候,他在华山守着阿箬的坟,这次我又想去看他,没想到却只见到陪在坟头的那把剑了……我早该想到的,那个牛鼻子小道长的身体没了阿箬的蛊给他续命,早就亏得透透的了……”
“郭岙那个疯狗样的家伙我没在战场上找到他,但是我找到了阿俏,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躺在那里,已经挽了妇人的发髻,鬓角簪着一朵白花……”
“我还记得当年你在扬州擂台上追着她想让她跟你一起打擂,差点跟郭岙那家伙拼命……阿央啊阿央……就算我习的是花间游,你也不至于这么嫌弃我吧?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有能与你摊命的听风吹雪?一个女子眼中整天追着秀坊女儿,你怕不是喜欢上人家了?你喜欢上了她,我该怎么办?”
秦瑟擦着眼前的黑金傲霜刀,神色温柔,絮絮叨叨着这些没营养的话,却好像是在说这世界上最美的情话一样。
“秦瑟。”不知何时逛到了这里的柳风骨看着那个对着自己义女的刀冢满目柔情的万花弟子,淡淡的开口说道:“柳央,已经死了。”
“啊,我知道啊,柳前辈。”
秦瑟头也不回如是回答。
这样的对话,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除了最开始的时候秦瑟十分激动的要跟柳风骨拼命却反被按在地上被老爷子爆揍了一顿之外,之后他已经能很清醒的回答这个问题了。
“我,知道她已经不在了……”秦瑟背对着柳风骨,脸上挂着笑容,声音却不知不觉带着几分哽咽下一秒却被硬生生转为冷静。“但是我想陪着她,只陪着她。”
“……随便你吧。”柳风骨看着那个倔强着不肯转过来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淡淡说道,说完转身离开。
只是一向挺直如同青松的背影,此时却有些佝偻。
“阿央啊。”看着眼前的黑金傲霜刀,秦瑟的脸上笑容明媚,但是脸色却越发苍白,就连嘴唇都有些泛着淡淡的紫:
“我的心疾越发严重了,虽说小时候师父捡到我时,孙先生就说只要好好温养过这一生不成问题。可是我不能停下,我还想替你看看这大唐的万里河山,把你画进这山河之中。你看,我走了这么久,还有好多好多的地方没有去过……”
“再说了……”秦瑟将额头轻轻的抵在黑金傲霜刀的刀鞘上,脸上带着一分苦笑:“没有你,就算能安然活一生,到头来也不过孑然一人,那这几十年便成了煎熬,我宁愿不要。”
“柳央啊,你等等我,我应该,很快就能找你了。”万花弟子削痩的背影在这刀冢之中显得更加单薄,周身的气息充满了孤寂,但是他脸上的笑容却充满了轻松快意,像是要去赴一场风花雪月的约。
“希望到时候见面的时候,你不要嫌弃我才是……”
日暮西沉,刀冢林立的祠堂里光线越发暗淡,衬的那坐在黑金傲霜刀前的人,像一片马上要在风中坠落的树叶,越发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