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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儿女情真(1 / 2)

【父亲的江】6个月前 作者: 付汉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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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一条狭窄的小河,河边有着大块的空地,长着芦苇,师傅带着颜法他们在这里造船。

从上游放下来一串木排。木排用滚圆的大树扎成,顺流而下,漂到这里,一根根拆了拖上岸,就用这木头造船。

叮叮咣咣,河滩上摆开了工场,人们踏着野草,忙碌不停。

桃子管生活,每天忙个不停。

中午去工地,挑一担大水桶,一个桶里是饭,一个桶里是菜。徐宾佬总是第一个发现,欢天喜地,叫着:“菩萨来了!菩萨来了!”摔下手里的斧子,蹦蹦跳跳,钻进人字形工棚,急急忙忙在草堆里找出自己的碗。徐宾佬和颜法同年,也是街坊,不喜欢劳动,这次是他家大人好说歹说,师傅才带他来的。

“吃饭,吃饭!”宾佬揭开桶盖,舀一碗米饭,又到另一只桶里夹几筷子菜,坐地就吃。那边,颜法他们才慢慢收拾工具。师傅最后一个来吃饭,一边说:“宾佬这伢,饿牢里放出来的!吃饭慌个什么!”宾佬这时已经扒下了一碗饭,笑嘻嘻地说:“吃饭不慌啊?人间顶要紧的就是吃饭!”

吃过饭,要在工棚里休息一下,也就半个小时左右,桃子坐在颜法身边,拿出针线,替他钉着扣子。别的人有扣子脱落的,也求桃子钉一下,她都温和地答应。

桃子真是心灵手巧。

收拾好担子,大大方方说个:“再见,”挑起担子,晃晃悠悠走上田埂,一步一摇如俊柳迎风。这边工棚里人都看着她的背影,暗暗赞叹。

在颜法心里,桃子就是神女一般,她是他所有梦想的归结。生活再苦,心里再郁闷,有了桃子,一切都不苦了,心里也开阔了。

有一天晚上,饭吃得早,师傅喝了酒,沉沉睡去,桃子说那边李婆婆要教她做棉鞋,这里的农户,一家住宅起一个土台子,台子之间往往隔个几百米,其间有着树木竹林,白天一片阴凉,夜里就有些瘆人。

颜法说:“我和你去吧,夜里有野物!”说着拿根木棒站起来。

两人走进夜色里。今天晚上有月亮,那月亮是弯钩形的,镰刀一样挂在天上,淡淡的清辉薄薄地敷在小路上。住宅土台如碉堡,静卧在淡淡的月色里。大多人家都黑着灯,人家周围是黑糊糊的树木,竹林,影影绰绰的,风从那树林里穿过,发出神秘的轻啸,叫人想到,说不定那林子里就卧着一头凶恶的豺狗!一离开屋门,桃子就紧紧抓着颜法的膀子,一边四下看着,生怕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蹦出来。

“莫怕啊,”颜法笑着说:“我们有棒子啊,哪个野物敢来!”

桃子说:“就算有棒子,那些东西也不是好对付的!我听婆婆说,有一回,豺狗到一家人家门口闹,那家男的拿棒子去撵,结果另一只豺狗跑进屋里,把个孩子叼走了!”

颜法说:“那人是痴子!为什么要离开孩子呀?像我,随怎么样,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桃子听说,又往颜法身上贴近了些。两人拥着走着,到了李婆婆家附近才散开。

李婆婆孤身一人住着,平时除了做农活,有空就拿针线。六十的人了,眼睛还能穿针,她绣的鞋垫,或鸳鸯戏水,或凤凰展翅,都十分出彩。

看到桃子来了,李婆婆很高兴,一边让坐,一边就把煤油灯捻子捻大,屋里顷刻亮了起来。

李婆婆将灯移到小木桌上,教桃子如何用粉笔划鞋帮,如何贴鞋帮口,最后,她告诉桃子,上鞋帮有窍门。她拿出一根弯弯的铁钻子,钻头有倒钩,这是上鞋帮用的。她将一只鞋垫和一只棉鞋帮子放在桌上,教桃子如何将帮子和底子固定住,如何从鞋尖尖那里动手——只有从那里开始,整只鞋才能保证不走样。

桃子用心听着婆婆的话,一边点头,一边试着动了几针,很快就会了。婆婆直个夸桃子聪明。直到此刻,她仿佛才看到颜法的存在,说:“这个是木匠师傅啊,也是聪明人啊!”忽然又问:“你学着做棉鞋,是不是给他做啊?”说得桃子一下子脸热热的。

婆婆笑了起来,说:“人年轻几好啊!想做什么事,就可以做什么事!”说完叹了一声。

桃子说:“您今年有六十了吧?”

婆婆又笑了:“六十三!”似乎有些骄傲,“记得我妈过去总说,人要活到六十,一辈子就不冤枉了,结果她只活了三十几岁就走了。这像是没有几天哩,我就过六十了,时间也不知怎么这样快!糊糊涂涂的。”

两个人一递一说,婆婆忽然笑看了颜法一眼说:“光顾了我们说话了,这师傅在一边干坐着,我去给你们下碗面条宵夜!”说着就起身。桃子赶紧拦住她说:“我们都吃得饱饱的过来的,您不费心了!”一边对颜法说:“我们走啊,婆婆该睡觉了。”

婆婆说:“你这女子乖巧,到底是大地方来的啊!就是不一般。没得事,常来我这里坐坐,我一个人,就喜欢年轻人来说话!”一边又叹道,“年轻几好,年轻几好!”说得颜法和桃子都笑了起来。

两人走出来。夜更静了,那月亮还是镰刀一样,高高挂在天空,天空更蓝了,深深地映衬着弯刀一样的月亮,冷洁的月光洒下来,洒在两人脸上,身上。

颜法挽着桃子的胳膊,两人静静地走,彼此感觉到对方的亲切。有一段路,两边是密密的柏树,树叶挡住了月光,路面黑糊糊的。两人到了这里,拉着手站住了。

夜色那样浓,浓得看不清对方的脸,周围那样静,静得连心跳声都能听见,两人谁也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更紧地握住对方的手,体会着对方的温暖。

不知道是谁在推动,两人慢慢地,极其小心地,却又是那样自然地拥到了一起。

颜法清晰地听到桃子的心跳,自己的心也在激烈地跳动。只觉得这个姑娘是世界上最可亲的人了!他暗暗下了决心,今生今世,决不和她分开,无论吃多大的苦,都要维护她的平安。这样想着,不觉更紧地拢住桃子那柔软的身躯。

桃子在暗夜里睁大了眼睛,看着颜法。

“颜法哥,我们是不会分开的了?”她小声说。

“那是自然!”颜法豪迈地说:“我要去挣钱,挣足够的钱,让你过上舒心的日子!”

“你错了,颜法哥,”桃子说:“我不要你去吃苦,就是再穷再累,我也心甘情愿。只要我们俩能够在一起!”

颜法感动地看着桃子,暗夜里,渐渐看清了她的眼睛,桃子的眼睛,宝石一般,晶莹莹的,朦胧月色之中,闪着波光。

风习习吹过他们身边,凉悠悠的,真舒爽啊,这人间!两人就这样忘情地拥抱着,静静地站着,一任时间从身边悄悄流走。

忽然一声犬吠,把他们从幸福中惊醒。“不早了啊,师傅的酒只怕醒了!”颜法说。桃子却说:“醒就醒了吧!”话是这么说,两人都知道该回去了。踩着小路,慢慢走回去。

在空旷的小河边,一条大船竖起来了,流线型的船身,高高翘起的船首,昂然向着天空,一派骄傲。

颜法负责全船的捻缝,时间很紧,桃子也来工地做工。

一条船,是木匠们千斧万锤造成的!

桃子坐在颜法身边,一手拿凿子,一手拿锤,很认真的一锤一锤敲击着木头,过一下,就叫颜法:“颜法哥,看看吧,看我的行不行?”颜法用凿子探了探缝,说“好!”桃子就高兴地笑了。

两人做着事,说着家常,往往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那天上午,一群人正在船上船下忙着哩,忽然房东婆婆从小路上赶过来。她走得很急,一路有些踉跄。到了船前,她叫着师傅,说有人找。

师傅诧异地从船舱出来,和婆婆说话,只说了两句,他便放下工具,随着婆婆走了。

桃子远远地看着,对颜法说:“不对头啊,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颜法说:“家里能有什么事啊!”桃子等了一会,说:“我去看看,我这几天眼睛老在跳,是不是和我有关的事!”扔下手里的锤子,下船就往回走。

颜法等了好半天,桃子没回来,师傅也没回来。活这么紧,他们是干什么呢?想想桃子说她眼睛跳,不由得心里也忐忑不安了,又过了一会,他也放下工具,走回住家去。

在门口就听到桃子的抽泣声。

颜法走进屋,这才看到,原来是师娘来了!

师娘也就是桃子的舅母。五十左右年纪,站在屋中央,叉着腰,很生气的样子,说起话来,十分硬朗。桃子坐在一只小凳上,双手捂着脸,看见颜法来,哭得更厉害了。师傅蹲在地上,不住地抽着烟袋,满屋都是烟草的焦味。

颜法给师娘问好,她勉强答应了一声,脸色很难看。好一阵,才弄清楚,原来是桃子从小许给的“婆家,”不知从哪里听说,桃子和颜法好了,昨天找到师傅家,质问桃子的下落。说了,他们家的媳妇,他们要接过去。

桃子的所谓“丈夫”,现在不过十多岁,浑然不知人事,兀自满街漫跑哩!

不知从什么年间传下来的,民间有收养童养媳的陋习。女孩子还在幼童时期,就被“婆家”出钱收买过去,储备着,等儿子长大再完婚。

另有一种,也是在女孩子很小的时候,“婆家”就下了定金,以后每年逢到大节日,婆家就要送彩礼给女孩子的父母,等女孩子长大,再娶过去。桃子就属于这一种。

童养媳一般都比男孩子大几岁,所谓“女大三,抱金砖”,可是桃子比那孩子,也大得离谱了!说到底,还是当初舅娘贪图人家的财物,胡乱把桃子许给了人家。

“你要不肯去,就要拿钱出来!”舅娘像是对颜法说:“这么多年,我们家收了人家那么多的彩礼,不还给人家,下不了地的!”

颜法说:“这钱我来还!”

一直没有吭气的师傅瓮声瓮气地说:“颜法,这钱你还不起!”

师娘看桃子不肯跟着走,就说:“事情反正摆在这里。你们看着办!”跟师傅都不打招呼,气哼哼地走了。

她前脚出门,桃子放声大哭:“我的亲娘啊!”哭得颜法的眼泪也出来了。师傅面有愧色,也抹着眼睛。

晚上,面对饭菜,桃子一口也没有吃。

第二天,第三天,都这样,桃子下力的干活,却吃不下饭。颜法担心桃子的身体,劝她勉强多吃几口,桃子冷冷地说:“我还要身体做什么!”直到第四天,桃子才渐渐恢复了吃饭,也吃不多。夜里,颜法听见桃子在咳嗽。

船在众人的努力下,一天天完善,终于完工了!

颜法回到家,爹妈高兴得不得了,傅家姆妈特意去买了猪骨头煨汤,鲜嫩的莲藕煨得香喷喷的,撒上一把葱,更是香气诱人。

颜法只吃了块藕就不动筷子了。

家人都诧异地看着他。颜法把桃子的事情讲了。

一家人都放下了筷子。

老三睁圆了眼睛说:“不能叫他们把桃子弄了去!桃子是傅家的!”老大颜启也慷慨地说:“我们这么大一家人,终不成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媳妇被人夺了去?请姆妈作主,各人想办法拿钱出来。这样,我存的娶媳妇的钱全部拿出来!等有了钱再娶!”

老三在粮食行做学徒,此刻也说:“我去找老板借,给老二!”

老四、老五也都说要把二嫂接回来。老五说以后他放学时不慌回家,在学堂里把同学扔的字纸捡回来,卖给收荒货的,钱给二哥。

天鹏和傅家姆妈看孩子们这样心齐,深深受到了感动。傅家姆妈说:“伢们啊,你们有这样的义气,真是傅家的福气啊!我总是说,人穷没得什么好怕的,怕的是失了志气!我这里除了老大攒的钱,老三也有一点钱,我们两老也有一点钱,老三再去借几个,这样就差不多少了。明天我和颜法去师傅家,和他们商量去赎桃子!”

一家人商量了好久,事情就定了,重又喝汤,那汤已经温了。

第二天一早,傅家姆妈带上颜法,去他师傅家。

师傅和师娘都坐在堂屋里,不见桃子,刚落坐,听见桃子在偏房里一阵咳嗽。

傅家姆妈说了来意,请他们央人出面,去跟桃子婆家说说,把桃子的身契放了。

“本来也开不了这个口,”傅家姆妈说:“可是你们也知道,两孩子之间有了感情,这也算是天意了。再说田家孩子还小,等大了,再去找个人家,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作践了你们两口子了,实在是对不起了啊!”

师傅听见这样说,倒有喜色,师娘却吞吞吐吐,说这样的事情,街坊邻居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们老人老脸的,实在是为难。再说你们凑的钱不够数,还得打欠条,也不知人家答不答应。

傅家姆妈又央求。师娘这才答应去找街坊算命的秦先生,请他去给桃子婆家说。

师娘起身出去,颜法赶紧去桃子房里,看见桃子脸通红,喘气很急,他摸摸桃子额头,有些烫手,便出来对师傅说:“赶紧去请胡聋子吧,我去!”说着大步出门。

本地中医胡聋子来了,给桃子拿了脉,说是风寒,开了退烧的药,又开了些清火的药,颜法急速去药房抓来药,在小药罐里煎好,端到床边,给桃子喝。

老半天,师娘回了,她和秦先生一道去的田家。那家婆婆端着架子,把师娘指责了一番,秦先生帮忙说了好一阵,那家才答应,算来算去,傅家所有的钱交去,也还差几十块大洋。秦先生又央求,那家婆婆总算答应了,不过她不要颜法的欠条,说欠条一定要师傅亲手写,同时,桃子的卖身契也不能当时发还,要等师傅将欠的款子全部还清,才交还卖身契。

师娘指着颜法说,你们这才是给我们出难题了,我们为人一辈子,从没给人打过欠条,这为了你,我们还得把这张老脸豁出去!

傅家姆妈低着头,一声不吭。倒是师傅有些过意不去,起身对颜法说:“去家里拿钱吧,我打条子!”

母子俩回家,把所有的钱都凑到一起,颜法拿着钱,和师傅一起去找秦先生,秦先生带上师傅,两人一起去田家。到下午,这事就办完了。颜法要桃子安心养病,等傅家弟兄们一起还干个几个月,把她的卖身契赎回,一切就好了。桃子听了,弱弱地说:“替我对你妈说个谢谢!”颜法做工之余,天天去看桃子,师娘也不说他了,街坊都知道傅家出了钱赎桃子,也没人再说什么闲话。

可是桃子的病老也不见好!

胡聋子又来了两次,开了不同的药,可是毫无起色!胡聋子犯疑地说:“不对呀,我给人看了一辈子病,没有这样的!”他给桃子把着脉,眉头跾着,说:“也有几副药了呀,怎么也不会这样的脉相!”半天,他抬起头,迟疑地对颜法说:“要不你们去洋人医院看看?”

外国人在本地开了好几家医院,都很有名,只是收费贵,老百姓不到万不得已,不敢进去。

桃子怏怏地说:“不去那里!我已经好多了,等再歇些时,就会好的。”胡聋子摇了摇头。

颜法起身回家,和娘商量。娘说:“可怜,哪里有钱啊?我陪嫁时,娘给了我一对手镯,说是玉的,也不知值不值钱,去典着试试看!”

傅家姆妈把那对玉镯子找出来,倒很沉重,拿到长街上典当铺,老板看了看,说是看在他们治病的份上,最多也就典八个大洋。

八个就八个,傅家姆妈当即典了手镯,把钱交给颜法,嘱咐赶快去医院。颜法找街坊借了架板车,铺上被褥,将桃子扶上车,快步拉着去医院。洋人办的医院,十分气派,洁净的墙,洁净的地,板凳桌子都一尘不染,各种器皿亮闪闪的。

一个中国医生给桃子听诊。

这人有四十多岁,面色沉蕴,鼻梁高高的,戴着眼镜。他用听诊器给桃子听了好一阵,对颜法说:“胸腔有痰,炎症是肯定的。只不知……”他要颜法去交费,要给桃子做化验。颜法和桃子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走廊里有很长的木头靠背椅子,桃子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颜法轻轻握着她的手,一边小声劝慰着她。等了好长时间,终于听到护士叫他们。护士叫颜法一个人进去,让桃子先在椅子上等一等。

那医生脸色严峻,对颜法说:“你夫人得的是肺结核。”颜法大吃一惊。肺结核在当时是没有办法治的病,就和多年以后的癌症一样,没有药物可以克服它。民间叫它“痨病。”往往两个人吵架,吵到恨极了,会咀咒对方“得痨病!”那是最严重的咀咒了。

颜法问:“是不是心里不舒服了,就得这个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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