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出了月子,刘老爷子把她叫去堂屋,叫男娃他娘出去,单独在屋子里关起门跟儿媳妇拉了半天话,也不晓得说了些甚。第二天,刘老爷子叫上儿媳妇去铺子里相跟着转了一圈,给管事的跟伙计们安顿,今后儿媳妇会帮忙照看铺子:“铺子里的大小事儿先跟少奶奶说,拿不了主意再上主院来,小事儿就不要来了,叫少奶奶拿主意。”打那儿起,女人每天上午去铺子里照看生意买卖,不长时间就搞清楚了家里的事儿。刘老爷子很信任儿媳妇,把家底一点一点都跟她做了交待,一点一点教她学着做生意买卖:“没法子,一个灰小子下落不明,一个灰小子混账不成器,只能叫知书达礼的儿媳妇把家照看上。不然这么一大摊子家业,老得不得动了可咋办。”女人跟男娃一样聪慧,在镇北开了女子沙龙,办了坎肩作坊,在天津照看过一段铺子,学起来没多久就有板有眼,指拨管事的跟伙计们干生活有条有理。
刘瑞想插手,也没地方下手。打上次失火,铺子里就安排了值夜的伙计。没钱了,他也一时不晓得咋样从铺子里捞钱,郁闷异常。他每次见到爹,就觉得爹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冷飕飕的脊背发凉。他提了几次能照看好生意买卖,旁敲侧击说大嫂是个女人,老是抛头露面不好。刘老爷子总不接话搭理他,他心里有鬼,也不敢多说。
强子从天津回来,给家里带了些洋货、零碎。娃娃已经一岁多了,强子特意领着婆姨抱着儿子去掌柜的那儿去了一趟,叫掌柜的起了个大名,叫薛虎,虎头虎脑的瓷实娃娃。掌柜摸摸娃娃的头慈爱地说:“等娃娃大些,到城里学堂念书,也算识文断字,后继有人。”
女人躺在炕上,看着熟睡的娃娃,心里满不是滋味,一阵阵凄凉冷清的感觉袭上心头:“那个尿炕娃好不容易不尿炕长成小后生了,可为甚这么狠心一声不吭就走了,为甚这一大家子人,这么厚实的一份家业,就留不住你的心呢。你一拍屁股去革命了,这到底要了谁的命,我的半条命都快没了。”女人晓得男娃的心思,就是恨他、怨他、怪他丢下她一个人跑了:“你晓不晓得,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没有你,这还是个家吗。”一个人的日子,夜晚是最难熬的,寂寞、空虚、无聊,没心思干什么,也不晓得想些什么有的没的。有时候,女人就想:“如果当初没怀上娃娃,那该多好,或许你就会带着一起我去革命了吧。”从那以后,她连革命也恨上了,只为革命夺走了她的男人,叫她一个人苦捱、苦受、苦活着。
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只好下了炕,点起灯,念会儿书,写点东西,舒缓平复一下燥动的心绪。女人翻出了林徽因的诗集又看了起来:“你若拥我入怀,疼我入骨,护我周全,我愿意蒙上双眼,不去分辨你是人是鬼,你待我真心或敷衍,我心如明镜,我只为我的喜欢装傻一程,我与春风皆过客,你携秋水揽星河,三生有幸遇见你,纵使悲凉也是情。……。”读着读着女人就流下了眼泪,情同此理,感同身受,思念之情愈浓,若有所感,情不自禁,提笔写了篇书信,虽然她明知道这封信可能永远也寄不出去:“夫君:风起的日子,没有你;雪落的日子,没有你。明月升起的时候,你在哪里;夕阳西下的时候,你在哪里。春天里,风一直往北吹,北归的大雁没有带来你的消息;秋日里,风还在往北吹,就让南去的大雁把我的思念带给你。冬夜里,北风呼啸向南而去的时候,你在南方过得好不好,衣裳穿得暖不暖,饭菜吃得惯不惯。没有我,你有没有想我,没有你,我已经没有好好过日子的心气。
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就是我最想你的时候。无数次在梦里,我一根一根数你的睫毛,数你的眉毛,数你的头发,想搞清楚究竟有多少。可我总是数不清,数数就乱了,我晓得那是我的心乱了,不怪你。可我总是放不下,一次次想见到你。我晓得那是我心痛了,不怨你。我想把眼泪串成珠子送给你,让你晓得我的心里有你,放不下你,不恨你。我只是想你,想你在暖风吹起的日子,出现在我梦里。”
写着写着女人就泪流满面写不下去了,捂着脸无声的抽噎哭泣着,泪水打湿了写满字的纸,一片墨色在雪白的纸上无声的晕开。女人哭够了,揉碎了纸张扔到地上,感觉好受了许多,熄灯上炕睡下。那些话已经在女人的心里刻下,不需要纸张记录了。这天晚上,在梦里,女人真得见到了男娃,穿着学生服、戴着学生帽,挥舞着小旗子,在一大群人中间,用力吼喊着。女人第二天清晨醒来,明白男娃现在心里没有她的影子,心心念念的只有革命。
刘家是个大家族,虽然随应潮流,分家单过,但合伙组成商队做生意以后,刘老爷子还是挺欣慰的:“可惜遭遇了强人,人心离散再也聚不起来了。这样也好,各过各的,自行其是,谁也别再怨怪谁。”刘老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件事儿比较蹊跷,世道再坏也没坏到光天化日之下,就明目张胆强抢人的,又是谁有那么大本事,晓得自家的行商时间、路线,自家人肯定有起了坏心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可惜时过境迁,没甚确凿的消息。不管咋说,自家的那个女子跟二小子肯定脱不了干系,算了算了,家门不幸,破财消灾吧。看来还是要叫大小子上上洋学堂,多见识见识,才有可能守住这份家业,甚至兴旺发达。可惜天不遂人愿,大小子跑去革命了。他晓得甚叫革命,我活了大辈子也没弄明白,他一个小娃娃晓得个甚,还不是瞎胡闹。这几年家里门外能顶上事的只有大儿媳妇,这都几年了,连皮带毛二三年了吧,到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个消息。但愿那个没心没肺不顾家的傻小子平平安安的,别出甚事,也许没有消息可能就是最好的消息吧。”刘老爷子心里一阵酸楚无奈,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着转,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掉下来:“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可惜了大儿媳妇小小年轻就守了活寡,活受罪啊。等等吧,不行就叫她自拾利便重找个好人家吧。”
景星来铺子找她了不少次,女人恨上了革命,不想搭理他:“要不是他,林子会跑去革命了。”无数不眠的夜晚,无数的辗转反侧,女人写了一首歌词:“小池春水笼寒烟,新草初成夜露残,日影斜斜入芳径,空留只影倚阑干。”虽不算工整,却贴近她如今的心境,颇为自得。
日子长了,景星来得次数多了,跟她讲了不少外面发生的事儿,女人明白不怪他,也不怪自个儿的男人:“要怪就怪这个不太平的世道吧。”